第四章 另一个女人 (第3/5页)
——二哥的学校!
——去那儿干什么?又不是你们学校!
——那里举行葬礼,妈妈。
——原来是这样……妈妈为什么要去啊?
你呆呆地看了看我,关上房门准备出去,很快又走了进来。我手里拿着刚出生的孙子的尿布,你猛地夺了过去。
——妈妈也去吧!
——马上就吃早饭了,我还得给你嫂子做海带汤呢。
一天不吃海带汤,嫂子又死不了。你有些反常,粗鲁地反驳妈妈。于是,我被你强拉着换上了外出的衣服。
——我就是想和妈妈一起,走吧!
我喜欢你这句话。身为大学生,你却愿意带上我这个从来没迈进学校门槛的妈妈,理由是“我就是想和妈妈一起”。我还记得你说这句话时的语气。那天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人聚会。那个死于催泪弹的二十岁年轻人叫什么名字啊?我问过好几次,你都告诉我了,现在还是想不起来。那个年轻人究竟是谁?怎么会有那么多人为他聚会?我跟着你,追随在走向市政府的葬礼队伍后面,生怕找不到你。我一次次找到你的手,紧紧地抓住。你看到了,对我说:
妈妈!万一找不到我了,你不要到处走动,站在原地,我会回来找你的。
为什么直到现在我才想起这句话啊?在地铁首尔站没能跟着你父亲上地铁的时候,如果想起这句话就好了。
丫头,你给我留下了这么多美好的回忆。你拉着我的手,一边走路一边唱歌。那么多人不约而同地喊出同样的话,虽然我听不懂,也不能跟着呼喊,但那是我第一次去广场之类的地方。是你带我去的,你真让我感到骄傲。在那里,你好像不是我的女儿了。你和在家时判若两人。你像恶狠狠的老鹰。你的嘴唇那么严肃,你的声音那么果断,以前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我亲爱的女儿,从那之后,每次我来首尔,你都把我从家人中拉出来,带我去电影院,带我去看王陵,带我去书店里卖唱片的地方。你把耳机戴在我的耳朵上。因为有了你,我才知道首尔有个地方叫光化门,有个地方叫市府前。因为有了你,我才知道这世上还有电影和音乐。妈妈觉得你和别人过的是不一样的生活。你出生以后,家里摆脱了贫困,所以我让你自由自在做自己想做的事,仅此而已。正因为这种自由,你常常让我看到另外的崭新的世界,所以我希望你更加尽情地享受自由,更多地为别人做事。
……我要走了。
可是,哎呀……
老三好像困了。嘴角流出口水,眼睛已经半合。老大和老二分别去了学校和补习班,家里安静了许多。怎么搞的啊!哎哟,你的家里太乱了,从来没见过这么乱的家。我想帮你收拾房间……可是现在,我帮不了你。哄孩子睡觉的时候,我的女儿也睡着了。是的,你好辛苦啊。我的孩子抱着自己的孩子睡着了。冬天怎么还出这么多汗?我亲爱的女儿,舒展开眉头吧。这样皱着眉头睡觉,皱纹会长出来。你的娃娃脸已经不见了,月牙样的小眼睛变得更小了。你笑的时候,从前的可爱模样也不见了。你的脸上冒出了很多皱纹。如果我活的年头能有你的皱纹那么多,那也算不上是短命了。丫头啊,妈妈真没想到你会这样带着三个孩子生活。你姐姐是个感性的人,动不动就发脾气,动不动就哭闹,稍不如意就暴跳如雷。你和你的姐姐不一样,你做什么事都要制订计划,然后按照计划去实施。你对我说,妈妈,我也没想到,没想到我会生三个孩子……既然怀了孩子,就得生下来,还能怎么样呢。你这样说的时候,我真的感觉你好陌生。我以为要多生也应该是你的姐姐多生。你很少发火,即使兄弟姐妹中间有谁生气,你也仍然平心静气地说话。我还以为在生孩子这件事上你也会充分考虑现实,只要一个。你姐姐纠缠妈妈,说她也要像两个哥哥那样拥有自己的书桌,还因此发了脾气。你没有,你从来没有对妈妈使过性子。你扎着两条小辫子,趴在地上,我问你干什么,你说在做数学题。你姐姐从小就不肯看数学,你却很擅长。你在解答问题的时候表现出惊人的专注力。得出答案后,你常常嘿嘿笑几声。我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总也找不到答案?想必你也很痛苦。因为三个孩子,你不能奋不顾身地找我。你只能赶在每天太阳落山时给姐姐打电话,姐姐,今天还没有妈妈的消息吗?因为孩子,你不能到处寻找,也不能痛痛快快地放声大哭。我亲爱的女儿,虽然身体不听使唤,但是只要神志清醒,我总是会想起你。算上刚刚学走路的老三,你养了三个孩子,我能为你做的却只是给你寄些泡菜。想到这些我就觉得对不起你。你抱着孩子回家的时候,一边脱鞋一边笑着说,妈妈,我穿了两只不一样的袜子。当时妈妈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你那么爱干净,却连认真穿袜子的时间都没有了,可见你忙成什么样子。偶尔神志清醒的时候,我就想起应该为你和你的孩子们做的事情,这样我就会产生活下去的欲望……我想脱掉脚上这双已经磨破后跟的蓝拖鞋,也想脱掉身上这件沾满灰尘的夏装。我还想摆脱连自己都认不出来的狼狈模样。我的头好像要碎了。好了,丫头,抬起头来,我想抱抱你,我要走了。枕着我的膝盖躺一会儿吧,休息一下,不要为我悲伤。因为你,妈妈有了很多快乐。
啊,你在这里。
我去了你位于盐港的家。房子好像空置很久了,那扇面朝大海的木门已经破损,门上插着钥匙。房门紧锁,厨房门为什么要敞开呢?海风猛烈地摇撼着厨房的门,木门几乎彻底粉碎了。
你怎么会在医院里呢?医生怎么这样?也不给你治病,却总是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他总是问你的名字,为什么呢?你为什么不肯说出你的名字?只要说出“李银奎”这三个字就可以了。你为什么不肯说,害得医生反反复复问个不停?真是的,那个医生为什么要这样?现在又拿起孩子们玩的小船模型,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当然是船,还能是什么啊。又不是开玩笑,问这个干什么?哦,真的不知道吗?连你叫什么名字也不记得了吗?真的不知道那个小船模型是什么吗?
医生又问,年龄?
——一百岁!
——不要这样,说出你的年龄!
——二百岁!
我真是痛心。你怎么会是二百岁?你比我小五岁,那应该是多少?医生又问你的名字。
——新久!
——好好想想!
——白一燮!
新久?演员白一燮?我喜欢的新久和白一燮?
——不要这样,好好想想再回答。
你在啜泣。你怎么了?你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要被人问这样的傻瓜问题?你才多大年纪,竟然回答不出这样的问题,还为此哭哭啼啼。我第一次看到你的眼泪。哭的人总是我。你看到我哭过多少次,我却第一次看到你哭的样子。
——好了,再说一次你的名字!
——再说一次!
——朴小女!
这不是你的名字,而是我的名字。我想起你第一次问我名字时的情景。你就像陈旧的公路,铺在我的心里。你像石子路上的碎石子,你像泥土地里的泥土,你像灰尘中的灰尘,你像蜘蛛网中的蜘蛛网。那时我们都还年轻。活了这么多年,我从来没觉得自己年轻过,然而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情景,我的眼前浮现出自己年轻的面孔。年轻的我头顶装满面粉的白铜罐,沿着新修的公路从磨坊回家。那是小均买给我的罐子。回到家里,我要用罐子里的面粉给孩子们做面片。想到这里,年轻的我就加快了脚步。磨坊位于桥那边四五里的地方。我头顶装满面粉的白铜罐,额头上渗出了汗珠。你骑着自行车从新修的公路上经过,停在我面前,叫住了我。
——大嫂。
年轻的我两眼注视前方。我穿着宽松的裤子和小褂,乳房似乎要探出小褂的衣襟了。
——你放下头上的罐子,给我吧,我用自行车帮你驮。
——我怎么能把东西交给过路人?
嘴上这么说,年轻的我还是放慢了脚步。那个罐子真的很重,我的头都要被压碎了。我用毛巾打了结,垫在下面,还是感觉额头和鼻子直往下坠。
——反正我这也是空车,你住在哪里?
——桥那边的村子……
——村口有个小商店,是吧?我把东西放在那里。给我吧,你就可以轻轻松松地走路了。你的东西看起来很重,我的车是空的。只要放下罐子,你就能走得更快了,也能早点儿到家。
年轻的我咬着罐子下面的结,注视着跳下自行车的你。比起亨哲爸爸,你的长相实在是太平凡了。从前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你长着貌似街头小贩的长脸孔,脸色很白,看上去像是从来没做过活儿的人。眼角低垂,怎么看都不是天生的美男子。浓浓的眉毛很平坦,显得你很正直。嘴角也很端正,感觉是个信得过的人。那双眼睛仿佛在静静地注视着什么,感觉似曾相识。我没有痛快地递给你顶在头上的罐子,而是盯着你的脸。你准备重新骑上自行车了。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那个东西挺重,想帮你减轻负担。既然你不领情,我也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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