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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另一个女人 (第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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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脚又踩在看似很结实的自行车脚踏板上。我连忙对你说了声谢谢。我停下脚步,取下头顶的罐子,递给了你。你解开系在自行车后座的粗绳子,放好罐子,用绳子固定住。我默默地看着你。

——东西我给你放在小商店里!

初次见面的你,带着我要给孩子们吃的粮食,骑车掠过了尘土飞扬的公路。我解下头上的毛巾,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望着消失在前方的你和你的自行车。灰尘总是遮住你和自行车,我揉着眼睛仔细打量。头顶轻松了,我也感觉舒服多了。我使劲摆着双臂,走在公路上。清爽的风吹进衣襟,我手里什么也没有,头顶也没有,后背上也没有任何东西,我已经很久没这样走路了。我看着在傍晚的天空中飞翔的小鸟,哼起了小时候跟着妈妈唱过的歌,走到了小商店。我的眼睛从很远的地方就开始搜寻。走到近前,我看了看商店门口,却没有看到本应放在门口的罐子。那一刻,我的心跳加速,连忙加快了脚步。我想问商店的女人,有没有人在这里放了一个罐子?可是我不敢。如果有人放在这里,我应该会看见,但我没有。我终于明白了,你抢走了我孩子的晚饭。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怎么能够相信初次谋面的人,竟然把盛着孩子们晚饭的罐子交给你呢?我究竟着了什么魔?我怎么会这样呢?当你的自行车从视野里消失的瞬间,隐约的不安掠过我的脑海。现在,不安变成了现实。直到如今,我仍然记得当时的绝望。我不能两手空空回家,无论如何我也要找回装着面粉的罐子。那天做早饭的时候,我去粮仓舀米,舀子碰到空空的米缸,发出刺耳的声音。如果有罐子里的面粉,应该可以支撑十天。想到这里,我就不甘心。经过商店,我继续向前,去找你和你的自行车。我逢人便问,有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人。一路打听一路走,很快就打听到了你。你是这样马虎。你住得并不远,距离我们村只有五里路,就是进镇之前的入口处的村庄,那里有瓦房。你家的位置有点儿偏僻。打听到这个消息,我就像田径运动员似的朝你家跑去。因为我必须赶在你把罐子里的面粉用光之前见到你,才能把面粉要回来。进入村庄的路口两边是两片稻田,我在两片稻田之间的山丘上的破旧房子门前发现了你的自行车。那一刻,我大声叫着冲进了你家。我看见了坐在破旧廊台上目光空洞的你的老母亲,看到了使劲吮吸手指的三岁孩子和你难产的妻子。我来是为了找回被偷走的罐子,却在黑暗而狭窄的厨房里拿起挂在墙上的锅,倒上水,烧了起来。我推开守着难产的妻子连连跺脚的你,拉着初次见面的你妻子的手,大声喊着“用力!用力”。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了婴儿的啼哭声。家里连碗海带汤都没有准备。你的老母亲双目失明,看上去好像已经死了。我接过刚出生的孩子,从罐子里舀了面粉,和了面,煮了面片,然后又舀出几碗面粉,把汤端进产妇的房间……然后我继续顶着罐子回家了。这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这就是当时出生的孩子吗?他在给你擦手,让你趴下,帮你擦拭后背。时间过得好快啊,你光滑的脖子已经变得皱皱巴巴,浓密的眉毛也掉了,端端正正的嘴角也认不出来了。现在,你的孩子代替医生问你,父亲,说出你的名字!你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吗?

——朴小女。

我都说了,这是我的名字,你怎么还这样说。

——朴小女是谁,父亲?

我也想知道,我是你的什么人?我是什么人?

七八天之后,我还是不放心,带着海带去了你家。产妇不见了,只剩下刚刚出世的孩子。生下孩子之后,你的妻子高烧三天,最终还是撒手人寰。你说妻子严重营养失调,无法承受生产之痛。你的老母亲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仍然眼神空洞地坐在旧廊台上,旁边还有个三岁的孩子。也许陪伴在你病床边的不是当时刚刚出生的孩子,而是那个三岁的孩子。

我不知道我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你却是我人生的伙伴。准备给孩子做饭的面粉被你偷了,我曾经为此眼前漆黑,结果你却成了我多年的伙伴,谁能想得到呢。我们的孩子不能理解。如果能够理解你和我,那么几十万人死于战争的事也就不难理解了。明明知道产妇已经离开人世,我却不忍心就那么离开,于是就把带去的海带泡进水里,和好那天从我的罐子里舀出之后剩余的面粉,放入海带,煮了面片汤。然后每人盛一碗,放在桌子上。我转身想走,却又回去给刚出生的孩子吃了我的奶水。那时候,我的奶水都不够我女儿吃的呢。你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到村里到处讨奶。虽说生命无比脆弱,但是有的生命却无比顽强。听我大女儿说,除草机割杂草的时候,就在割断的瞬间,杂草还缠着除草机的车轮,撒下种子,试图继续繁殖。你的孩子吮奶的样子很可怕。他太用力了,我感觉自己都要被他吸进去了。我用手拍了拍他因为胎热未散而红通通的屁股。还是不行,我只好强行推开了。刚刚出生就失去母亲的孩子,只要叼住乳头,本能地不想松开。我放下孩子,转身想走。这时候,你问我叫什么名字。结婚以后,你是第一个问我名字的人。突然间,我害羞地垂下了头。

——朴小女。

那时,你笑了。我想让你再次露出笑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念头。是的,你没有问,我却告诉你,我姐姐的名字叫朴大女。你又笑了。你说你叫李银奎,你的哥哥叫李金奎。你还说,父亲在给你们取名字的时候,就希望你们能赚很多钱,成为富翁。每次叫你们的时候,父亲甚至直接叫金柜、银柜。也许是出于这个缘故吧,名字叫金奎的哥哥比叫银奎的你过得好点儿。这回是我笑了。看见我笑了,你也跟着笑。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我最喜欢的是你笑的样子。所以在医生面前,你也不要皱着眉头,笑笑吧,反正笑又不用花钱。

孩子满三周之前,我每天都去你家给孩子喂奶。有时赶在大清早,有时赶在深更半夜。这件事变成了你的枷锁吗?我为你做的只有这些,然而从那之后的三十年里,只要碰到困难我就去找你。孩子叔叔出事是我找你的开端。当时我真的不想活了,觉得死是最好的解脱办法。每个人都在折磨我的时候,只有你什么也没问,只是让我忍耐。你说,随着时间的流逝,所有的伤口都会愈合。你让我什么都不要想,冷静地处理眼前的事情。如果没有你,真不知道我当时会怎么样。我已经神情恍惚了。我生下第四个孩子却是死胎的时候,也是你帮我埋掉了。这样想来,你之所以搬到盐港,是不是因为觉得我太麻烦?你这个人和海边、渔夫根本不搭界啊。你应该耕地播种才对。你没有地,只能耕种别人的土地。你搬到盐港的时候,我应该想到这些的。现在我才明白,你是因为受不了我才逃到盐港的。对你来说,我真是个坏人。

是啊,初次见面好像很重要。

我一直觉得你欠了我的情,这是真的。要不我怎么会那么肆无忌惮地对你。你带着我的罐子逃走以后,我找到了你。你不声不响地搬到盐港,我也还是找到了你。你和盐港格格不入。看到你站在大海前,而不是稻田前,我感觉很陌生,很不协调。你在海边盐地里流露的表情,至今我还记忆犹新。我总是忘不了你的神情。现在想来,应该是惊讶,你竟然找到这里来了?

因为你,盐港成了令我难忘的地方。每次我都是因为遇到棘手的事情才去找你。当我过得风平浪静的时候,我会把你遗忘。我以为我已经忘记你了。我去盐港找你,你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什么事”。现在我终于可以说了,那次我去找你并不是因为遇到了什么事,那是我第一次为了找你而找你。

除了那次逃到盐港,别的时候你都在原地等候,直到我不再去找你。谢谢你在那里。也许正因为有你在那里,我才能活下来。每次感到心里不安我就去找你,却从来不让你拉我的手。对不起!我那样走近你,可是看到你走近我,我就表现得很冷漠。现在想想,我实在是太可恶了。对不起,对不起!起先是因为不好意思,后来我觉得我们不能这样,再后来是因为我老了。你是我的罪孽,也是我的幸福。在你面前,我想显得更有气节。

偶尔,我跟你说些在书上看过的事情。其实那不是我自己读的书,而是我从女儿那里打听来的。我说,智利有个叫圣地亚哥的地方。你记不住这个名字,总是问我,那个地方叫什么来着?那里有一条巡礼者之路,需要走三十三天。我女儿想去旅行,有时候会说起那里的事情。我跟你说起来的时候,好像是我自己想去。于是你说,既然那么想去,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吧。听你说要和我一起去某个地方,我的心猛地一沉。好像就是从那之后,我再没有去找过你。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也不想去。我们在过去的岁月里经历的事情,将来会怎么样呢?你知道吗?

这是我想问你的话,却问了女儿。我的女儿说,妈妈问这种话,真是太奇怪了。不过,女儿还是回答了我,妈妈,不是消失了,而是渗入我们的身体,不是吗?听起来好深刻,你能听懂吗?原以为早已过去的事情其实都渗透进这里,只是我们感觉不到罢了。过去的事和现在的事、现在的事和未来的事、未来的事和过去的事都相互交织。可是现在,这些都无法继续了。

只是我们感觉不到罢了。其实现在发生的事和以前的事,还有即将发生的事都相互牵连。你是这么想的吗?是吗?是这样吗?有时候,我看着我的孙子孙女,感觉他们和我没有关系,而是突然从某个地方掉落下来的,跟我毫无关联。

你说我们初次见面时的那辆自行车也是偷来的。你在公路上遇到头顶面粉罐的我之前,本想卖掉偷来的自行车,再买点儿海带。这些计划渗透到那儿了?你没有卖掉自行车,放回原来的位置,却被主人发现,挨了一顿臭骂。这些事情也都渗透进了过往岁月的某个缝隙,从而带着我们来到了这里吗?

我知道,我失踪之后你也在找我。以前你从来没去过首尔,这次却在首尔站下了车,坐着地铁到处寻找,看见和我相像的人,你就抓住人家。我也知道你曾经无数次到我家附近徘徊,想看看有没有我的消息。我也知道你很想见见我的孩子们,听他们说我的事情。后来,你就病成这个样子了。

你的名字叫李银奎。如果医生再问你的名字,你不要回答“朴小女”,要说“李银奎”。我准备放开你了,你是我的秘密。谁也想不到我的生命里会出现你这样的人。没有人知道你曾存在于我的生命里,然而每当我的生命遇到狂风巨浪时,你都会给我送来木筏,让我顺利渡过。人生有你,我很开心。我常常在不安的时候找你,而不是幸福的时候。也正因为有你,我才能走过自己的人生。今天我来找你,就是想跟你说这句话。

……现在,我该走了。

家里已经上冻了。

门怎么上锁了?应该敞开门,让邻居家的孩子进来玩。家里没有温度,就像冰块。下了这么大的雪,却没有人扫雪。院子里到处都是白雪。凡是能结冰的地方都结满了冰溜子。孩子们小的时候,常常摘下冰溜子,当成刀剑打架。我不在以后,好像再也没有人进来了。好久没有人迹了。亨哲他爸骑过的摩托车停在库房里。哎呀,冻得结结实实了。你千万不要再骑摩托车了。看看去吧,像你这么大年纪的人还有谁骑摩托车?你以为自己还年轻吗?我又习惯性地唠叨了。不过,骑摩托车的亨哲爸爸的确有种气质。这种气质使他不像农村人。年轻的时候,亨哲他爸头发抹油,身穿皮夹克,骑着摩托车进村,人们都盯着他看。应该有当时的照片……好像是在里屋门上的镜框里面……啊,在那儿。那时候的亨哲爸爸还不到三十岁,脸上充满如今早已彻底消失的激情。

我想起盖新房之前住过的那座老屋。我很爱那个家。说出“爱”这个字眼,我又感觉并不仅仅是“爱”。我们在那个屋子里度过了四十多年的岁月,如今它已经不存在了。以前我总是在那个屋子里面,无论什么时候都在。亨哲爸爸有时在,有时不在。有时杳无音信,仿佛永远不再回来,然而最后他总会回家。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盖新房之前的老屋常常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记得所有发生在那里面的事,记得孩子出生时的样子,记得我对亨哲他爸的等待、遗忘和怨恨。如今只剩下空荡荡的房子了,悄无声息,只有白雪守着我们的家。

房子这东西很奇怪。所有的东西都会因为人的接触而变旧,有时距离人太近,仿佛被人的毒气传染了。房子却不是这样,再好的房子没有人住,也会迅速倒塌。人在里面纠缠、说笑、走动,房子才有了生命。你看看,房顶角落已经被雪压塌了。明年春天得找人修修房顶了。客厅放电视的抽屉柜里贴着不干胶,上面写着每年春天帮我们修房顶的人的联系方法,不知道亨哲爸爸是否知道。只要打电话,他们就会派人来修。不能让房子整个冬天都空置,即使没有人住,也应该不时地打开锅炉。

你去首尔了吗?你在那里找我了吗?

大女儿去日本时寄回家的书放在那个房间,如今也上冻了。自从女儿把书寄回家以后,这里就成了我最喜欢的房间。感觉头疼的时候,我就到这个房间里躺上片刻。起先,只要稍微在这里躺会儿就好多了。我不想让你知道我头疼的事。后来,只要睁开眼睛就头疼,连饭都没法做了。我仍然不想在你面前做个病人。为此,我常常感到孤独。每当这时,我就走进放着女儿的书的房间,安安静静地躺着。有一天,我抱着疼痛不已的头暗下决心,等女儿从日本回来的时候,我要读她写的书。我忍着头痛学过识字,可惜没能坚持下来。学习识字的时候,我的状况迅速恶化。我不能告诉你学识字的事,所以很孤独。跟你说这些,我会觉得有伤自尊。学会了识字,除了亲自阅读女儿的书,我还可以做另外的事情,那就是在我离开之前,给每个家人写封告别信。

风很大,院子里的雪被风吹得纷纷扬扬。

我在这个院子里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夏夜里搭起火炉蒸豆沙包。亨哲抱来柴火点燃,弟弟妹妹们乱糟糟地围坐在平板床上,望眼欲穿地盯着火炉,等待锅里的豆沙包蒸熟。一锅熟了,放在盘子里,好几双手同时伸过来。每人拿一个,转眼间就没有了。蒸熟豆沙包的速度远远比不上孩子们吃的速度。我又往火炉里塞了火煤,等着又一锅豆沙包蒸熟。看着横七竖八躺在平板床上的孩子们,我甚至感觉有些可怕。他们的胃口太好了。火在燃烧,然而蚊子还是执着地叮咬我的胳膊和大腿,吸我的血。我蒸到深夜,还是被孩子们吃得干干净净,然后又在等待。这样的夏夜里,孩子们等啊等啊,接二连三地睡着了。趁他们入睡,我赶紧蒸好剩余的豆沙包,放进篮子,盖上盖子。第二天早晨,篮子里的豆沙包只是皮稍微有点儿硬。睁开眼睛,他们又坐在篮子前大吃起来。直到今天,我的孩子们仍然喜欢吃外皮稍硬的豆沙包。还是这样的夏夜,星光灿烂,我走在路上,却什么也想不起来,脑子里空空如也。我仍然经常怀念这里,怀念这里的院子、廊台、花田,还有那口水井。走着走着,突然坐在路边,想起什么画什么,画出来的就是这个家。我画了大门,画了花田,画了酱缸,画了廊台。我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能清晰地想起这个家。那个从前的家,那个早已从地球上消失的家,那个有着老式厨房、后院里长着蜂头叶的家,那个猪圈旁边有库房的家。我想起那两扇掉漆的蓝色铁门,就是左边有侧门、右边有邮箱的大门。每年只有三四次,需要同时敞开两扇门,然而带木把手的侧门总是敞开着,几乎从不上锁。即使我们家的人不在家,村里的孩子们也会从蓝色大门旁边的侧门进来,玩到天黑再回家。到了农忙时节,女儿早早放学回来,看到家里没人,就爬上放在柿子树下面的自行车,玩脚踏板。我从田里回来,坐在廊台边的女儿叫着妈妈,扑进我的怀里。老二那个臭小子离家出走的时候,我每天都把饭放在炕头,敞开两扇大门。如果饭碗被谁绊倒了,我就重新扶起来。半夜被风声吵醒,我生怕风会关上大门,于是推开房门出去,掩上块大石头。大门一动,我的眼睛和耳朵就会留意大门的动静。

柜子也结冰了。

连门都打不开了,柜子里空荡荡的。患上头疼后,我又想去找那个很久没有再找过的人。仿佛看到他,我的头疼就好了。不过,我没有去。我按捺着要去找他的冲动,整理着自己的东西。我感觉自己很快就要失去知觉,什么都认不出来了。我想赶在失去知觉之前,亲手整理我熟悉的东西。我用包袱皮包好了收拾起来却舍不得扔掉的衣物,带到地里去烧毁。亨哲领到第一个月工资时给我买的内衣仍然放在柜子里,几十年过去了,连商标都没有摘掉。烧毁这些衣物的时候,我的头也疼痛难忍,仿佛要破裂。能烧的都烧了,只留下被子和枕头,留给孩子们逢年过节回家时用。陪伴我多年的家什也全部拿出来,重新看了看。许多舍不得用的东西,还有准备在大女儿结婚时送她的盘子和碗,可是她直到现在还没有结婚。小女儿结婚后生了三个孩子,大女儿仍然没有结婚。早知道这样,我就把东西送给小女儿了。当初买的时候打算送给大女儿,结果就这么傻傻地等着,总觉得要给大女儿才行。我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把这些也都拿出去粉碎了。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会失去全部的记忆。在这之前,我想亲手处理自己用过的东西。我不愿意让它们留下来。橱柜最下面也是空的。所有能粉碎的东西都粉碎了,埋进了地里。

我打开结了冰的衣柜,里面只有一件冬天的衣服,那是女儿买的貂皮大衣。五十五岁那年,我不愿吃饭,也不想出门,心里满是不快,脸色也是痛苦不堪。仿佛我开口就会散发出异味,于是十几天没有说话,一句话也没说。我努力摆脱悲观的思绪,然而悲伤还是每天都在增加。虽是寒冷的冬天,我却常常把手放入凉水中,洗了又洗。有一天,我去了教堂。经过教堂门前庭院的时候,我停下脚步,俯身在怀抱着死去儿子的圣母脚下。我向圣母祈祷。我已经忍无可忍了,请把我拉出悲观吧,可怜可怜我吧。片刻之后,我停下了祈祷。面对着怀抱已故儿子的人,我还能祈祷什么?做弥撒的时候,我看见坐在前面的女人穿的貂皮大衣,情不自禁地被那种温柔吸引,悄悄地用脸去蹭女人的外套。春风般的貂皮温柔地抱住了我衰老的脸,忍耐已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我总想去蹭貂皮大衣,那个女人轻轻地躲到了旁边。回到家里,我给小女儿打电话,让她给我买件貂皮大衣。十几天以来,这是我第一次开口说话。

——您说要貂皮大衣,妈妈?

——是的,貂皮大衣。

小女儿沉默了。

——你买还是不买?

——天气已经暖和了,还用得着貂皮大衣吗?

——用得着。

——您要去哪儿吗?

——哪儿也不去。

听到我硬邦邦的回答,女儿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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