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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另一个女人 (第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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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女儿揉了揉老三的脸蛋。老三哭了,她把孩子又递给你。回到妈妈的怀抱,孩子终于冲姨妈笑了,眼里还含着泪。哎哟!大女儿揉了揉孩子的脸蛋。你们姐妹俩默默地坐着。电话里说不清楚,大女儿沿着雪路赶到你家,却又什么话也不说了。她的样子好狼狈,眼睛肿了,大眼睛变成了一条线,一看就是很长时间没睡好觉。

——还去吗?

久久的沉默之后,你问姐姐。

——不去了。

大女儿像是卸下了沉重的包袱,有气无力地趴在沙发上。她困得坐不住了。可怜的孩子,假装坚强,其实内心脆弱不堪。怎么能这样糟蹋身体呢?

——姐姐!你睡着了吗?

你晃了晃姐姐,手掌轻轻拂过她的肩膀。你呆呆凝视着睡梦中的她。小时候也是这样,即使因为什么事闹得很凶,很快你们就会和好。我刚要责备,却又看见你们已经手拉手睡着了。你走进房间,拿来毯子给姐姐盖好。大女儿皱起了眉头。这个冒失的孩子,困成这样了,竟然还敢开车。

——姐姐,对不起……

你小声嘀咕道。大女儿睁开眼睛看着你,自言自语地说,昨天我见到了那个人的母亲。如果我们结婚,她将成为我的婆婆。那个人的姐姐也住在家里。她是单身,经营一家名叫“斯维斯”的小西餐厅。他的母亲又小又瘦,对他姐姐唯命是从,甚至称呼女儿为姐姐。他姐姐经常喂母亲吃饭,哄她睡觉,帮她洗澡,说妈妈你好可爱。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母亲开始叫女儿姐姐了。他的姐姐说,如果你是因为妈妈而不结婚的话,那就不用担心。她说自己会和妈妈一起生活,像姐姐一样照顾妈妈。新年伊始的一月,她会送妈妈去疗养院,自己去旅行。他只要在姐姐出门的时候过去看看妈妈就行了。他的姐姐经营西餐厅赚了钱,每年都要出去旅行一个月,已经坚持二十年了。妈妈叫她姐姐,不过她还是很快乐。妈妈养育了我那么多年,现在也该换换角色了。他的姐姐这样说的时候脸上带着微笑。

大女儿略作停顿,静静地望着你。

——说说妈妈的事儿吧。

——妈妈的事儿?

——嗯……关于妈妈,别人不知道的事儿。

——名叫朴小女,出生日期为1938年7月24日,烫过的短发,白发很多,颧骨较高。身穿蓝衬衫、白外套、米色百褶裙,失踪场所……

大女儿眯着眼睛看了看你,疲惫让她又闭上了眼睛。

——我们不了解妈妈,只知道她丢了。

该走了,可是我迈不动脚步。我已经在这里坐了一天。

哎哟!

我就知道会这样,这是喜剧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场面。哎哟,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这种时候你还笑得出来?原来是你的大儿子正在旁边戴着帽子跟你说什么呢。他说什么?让我听听?啊,原来是想去滑雪场。你说不行。环境变了,学校功课都跟不上,应该趁假期好好跟着爸爸集中学习,这样下学期才能跟得上学校进度,否则以后还是很吃力。你对老大说这些的时候,蹒跚学步的老三正在饭桌下面捡饭粒吃。你手上长眼睛了吗?明明看着老大说话,手却从老三手里抢过沾满灰尘的饭粒。老三大哭,紧紧贴着你的腿。你的手自然而然地抓住了差点儿摔倒的老三的手,嘴上仍然向老大解释为什么要学习。也不知道老大是不是在听你说话,东张西望了一会儿,大声喊着,我想回到那里!我不喜欢这里!二女儿从房间里跑出来,叫着妈妈,嘀嘀咕咕说自己的头发乱了,等会儿要去补习班,让你帮忙梳头发。你的手抚摸着二女儿的头发,嘴里还在对老大喋喋不休。

啊,三个孩子齐刷刷地扑向你了。

我的女儿,你同时听三个孩子说话。你的身体已经被三个孩子锻炼得异常结实。老二坐在餐椅上,你给她梳头。老大说他还是想去滑雪场,你用了缓兵计,让他找爸爸商量。这时,老三摔倒了。你连忙放下梳子,扶起摔倒的孩子,揉了揉她的鼻子。然后你拿起梳子,继续给老二梳头。

突然,你看了看窗外。你看到了落在木瓜树上的我,我与你目光对视。你小声说,第一次看见这种鸟。

你的三个孩子都顺着你的视线望过来。

——好像和昨天死在大门口的那只鸟是一家子,妈妈!

老二握住你的手。

——不是的……那只鸟不是这个样子。

——不,就是嘛!

死在大门外的小鸟被你们埋在了木瓜树下。老大挖坑的时候,老二做了个木头十字架。懵懂无知的老三连声叫喊。你拿起鸟,折起翅膀,放在老大挖好的坑里,老二念了声“阿门”,埋好了小鸟,老二给正在上班的爸爸打电话,描述了埋葬小鸟的经过。我做了十字架,爸爸!

十字架在风中倒下了。

听着孩子们喋喋不休,你走到窗前,想把我看个清楚。你的孩子们也跟着你拥到窗前看我。哎哟,不要看了,我对不起你们。你们出生的时候,我想的最多的不是你们,而是你们的妈妈。梳好小辫子的老二盯着我看。你出生的时候,你的妈妈没有奶。生你哥哥的时候,你妈妈在医院不到一周就出院了。生你的时候很不顺利,你妈妈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那时候是我照顾的你妈妈。你的奶奶来医院探望的时候,你哭了,你奶奶跟你妈妈说,孩子哭了,快给孩子吃奶。看着你妈妈把没有奶水的干瘪乳头放进你嘴里,我瞪了一眼还是新生儿的你。匆忙送走你的奶奶,我从你妈妈的怀里夺过你来,用手掌打了你的屁股。孩子哭了。奶奶会说,孩子哭了,快给孩子吃奶。外婆却说,这孩子怎么老是哭,折磨妈妈……我也不例外。你不可能知道这些事情,奇怪的是你对奶奶比对我更亲。见到我的时候你说,外婆,您好!见到奶奶的时候,你却娇滴滴地叫着奶奶,扑进她的怀里。每当这时,我心里就犯嘀咕,看来你是知道我用手掌打你屁股的事啊。

对了,你长得很漂亮。

看看你浓密的黑发,扎起小辫子有拳头那么粗,跟你妈妈小的时候一模一样。我从来没给你妈妈梳过小辫子。你妈妈很想留头发,我总是给她剪成短发。我没时间让她坐在我的膝盖上梳头。看样子她正通过你完成她小时候想要梳小辫子的心愿。你妈妈的眼睛盯着我,手却在抚摸你的头发。她的眼睛湿润了。唉,她又想起我了。

丫头,是妈妈呀。吵吵嚷嚷中,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我是来向你道歉的。

请原谅你生下第三个孩子,抱着回家时,我给你的脸色。你叫了声妈妈,然后惊讶地盯着我的脸。此情此景总是浮现在我眼前,挥之不去。为什么呢?也许是因为你的计划里没有第三个孩子?或许因为你姐姐还没结婚,而你已经生了三个孩子,说出去脸上不太好看?你在遥远的异国他乡默默地怀了第三个孩子,独自熬过害喜之后才告诉我们老三即将出生的消息。你生老三的时候,我也没帮上什么忙,看到你抱着孩子回来,我却冲你嚷嚷:

你想干什么!生三个孩子干什么!

对不起,丫头。我对不起你的老三,也对不起你。这是你的人生,而且你在解决问题方面表现出了惊人的专注力,你自己肯定能应付得了。妈妈忽然忘了你是什么样的孩子,这才说出那样的话。你从美国回来后,妈妈每次见到你都会流露出那样的神情,也请你原谅。你很忙,我偶尔去你家,你总是脚不沾地地追赶着你的孩子们。一会儿给这个孩子穿衣服,一会儿给那个孩子喂饭,一会儿又扶起摔倒的小家伙。接过放学回来的孩子手中的书包,用肚子迎接喊着妈妈并扑进你怀抱的孩子……因为子宫肌瘤做手术的前一天,你还在忙着给孩子们做饭。我去你家帮你照顾孩子,打开冰箱门的瞬间,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悲伤。冰箱里摆满了足够孩子们吃四天的食物,你的眼皮低垂,显得有气无力,却还在叮嘱我,妈妈,最上面一栏明天吃,下面一栏后天吃……你就是这样的人,什么事情都要亲自动手。正是因为我知道,你生完老三回来后我才问你,你想干什么!那天夜里你洗澡,我拿起你脱在门口的衣服看了看。衬衫袖口都磨破了,还沾着李子汁。裤子的膝盖部分向外凸出,裤缝开了线。文胸破旧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买的,带子上还起了毛。窝卷成团的短裤上面,花纹已经看不清楚,看不出是鲜花、水珠,还是小熊,有些脏了。你不像你的姐姐,你从小就是个爱干净的孩子,白色运动鞋哪怕有豆粒大点的污痕,你也会重新洗干净了再穿。亲爱的女儿,你那么努力学习,难道就是为了过这样的生活?现在我想起来了,你从小就和你的姐姐不同,你非常喜欢小孩子。你手里拿着自己喜欢的食物,看到邻居家的孩子羡慕的眼神,会毫不犹豫地送给他们。当你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看到别的孩子哭泣,你也会走过去帮他擦干眼泪,拥他入怀。你就是这样的孩子,妈妈忘记了。你的心里没有了工作,穿着旧衣服,头发束在后面,只想养育孩子。妈妈在背后看着你的样子,心里好难过啊。你洗了抹布擦拭房间的时候,妈妈与你目光相遇。我对你说,你就过这种日子吗?这句话也请你原谅。不过,你好像没听懂我当时的话。最后我也没去你家。你读了那么多书,拥有令人羡慕不已的能力,为什么要过这种枯燥的日子?我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我的乖女儿!你敢于面对现实,勇往直前,有时候我却感到气愤,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生活。

丫头。

你给妈妈带来了很多快乐。你是我的第四个孩子。准确地说,你应该是我的第五个孩子。这话我以前从来没对人说过。你上面还有个孩子,可惜没有活下来。那是你姑妈接生的,说是男孩。孩子没有哭,也没有睁眼,是个死胎。你姑妈要找人把孩子埋了,我制止了她。当时你父亲也不在家。我和那个死了的孩子在房间里躺了四天。那是冬天。每到夜晚,就能通过窗纸看到外面下雪的情景。第五天,我翻身起床,用缸背着那孩子,上山埋了。挖坑的人不是你父亲,而是那个人。如果那个孩子没死,你就有三个哥哥了。那之后我自己生了你。你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没有,什么事也没有。我说要自己生的时候,你姑妈甚至有些失落。现在我终于可以说了,我不害怕自己生孩子,怕的是再生个死胎。我不想让任何人看到。如果再生死胎的话,我不想得到那个人的帮助。我要亲手埋掉,然后再不下山回家了。当时我的想法就是这样。阵痛来袭的时候,我没有告诉你的姑妈,而是烧好热水,放在房间里,再让你年幼的姐姐坐在我身边。我害怕会生出死胎,大气都不敢出。皱皱巴巴、热热乎乎的你从我的身体里钻了出来。还没等擦干你的身体,我就打你的屁股,你马上就哭了。看到你,你年幼的姐姐也笑了。宝宝——姐姐呼唤着你,抚摸着你柔软的脸蛋。你是活的。我沉浸在喜悦里,忘记了疼痛。后来我才发现,我的舌头已经血淋淋的了。你就这样出生了。我担心再生出死胎,终日沉浸在悲伤和恐惧之中,你的到来给了我安慰。

丫头。

至少对你,我能做到其他妈妈所能做到的一切。我的奶水很多,喂了你八个多月。你是几个孩子里第一个上幼儿园的,你的第一双鞋不是胶鞋,而是运动鞋。是啊,你上小学的时候,我还给你做了名签。我第一次写字,写的就是你的名字。为了写好你的名字,我不知道练了多少次。我把手帕和名签戴在你胸前,送你到学校操场。你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这对我来说可是了不起的大事。你大哥上小学的时候,我都没有送他去过学校呢。我生怕他们让我写字,于是找种种借口,让你姑妈去了。你大哥抱怨说,别的孩子都有妈妈陪着上学,只有我是姑妈送的。直到今天,我好像还能听见你大哥的牢骚。你二哥上学的时候,我把他交给了你大哥。你姐姐也是由哥哥带着去上学的。给你到市里买书包,买带花边的连衣裙,这都是只有你才享受过的待遇。能为你做这些,我感到幸福。我还拜托那个人给你做了张小书桌,尽管这对你来说不算什么。你的姐姐没有书桌。如今,她偶尔还会提起,当初总是趴在地上做作业,肩膀都变宽了。看到你坐在书桌前学习、读书,妈妈的心里满是喜悦。你准备考试的时候,我给你用饭盒带饭。你上晚自习的时候,我在外面等你回家。你也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快乐。你是小镇上学习最好的孩子。你考上了首尔一流大学,而且是药科大学。你读过的女高甚至打出横幅庆贺。经常有人问我,你怎么生出了那么聪明的女儿啊?每当这时,我的嘴巴就咧到了耳朵根。你不会知道,每次想到你,我有多么骄傲。虽然是自己的孩子,如果没能尽到做父母的本分,当然不会产生这样的心情。尽管是自己的孩子,心里也会感到歉疚。你却让我摆脱了这种歉疚。你上了大学,参加游行示威的时候,我也没像对你哥哥那样进行干涉。你在明洞教堂绝食抗争的时候,我也没有去找你。也许是催泪弹的缘故吧,你的脸上长满了粉刺,而我还是什么也没说。我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我相信你这样做肯定有道理。你和朋友们回到乡下的家里,准备读夜校的时候,我还给你们做饭。你的姑妈说,这样下去女儿恐怕要变成“赤匪”了。我还是让你随心所欲。我对你的两个哥哥不是这样,总是约束,总是批评。你二哥被警察用警棍打伤腰部的时候,我熬了盐水为他热敷,同时还威胁说,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我就死给他看。不过我也很紧张,生怕你哥哥会觉得我无知。年轻人就该做年轻人的事,我却拼命阻挡。我对你没有这样。尽管不知道你究竟想改变什么,然而我没有试图阻止。那年六月,我还和你一起随着葬礼队伍去了市政府前。那时候,你的侄子出生了。我在首尔。

你说我记性真好?谁说不是呢。

倒不是我记性好,只是有些日子我无法忘记。比如那一天,你清早出门的时候看了看我,问,妈妈要不要也去啊?

——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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