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2/5页)
这样的俚语,威尔玛就会吓一跳。这和他的标准语汇不相符,更显紧迫和刻意。不过他让自己说“局子里的”可能是因为听起来很老派。他曾经说过“好——嘞”,还有一次是“滚犊子”。他也许是从书本里得来的,那些落满灰尘的二手悬疑谋杀小说,诸如此类的。不过威尔玛又有什么资格来取笑他呢?既然她再也没法上网溜达了。威尔玛都无从得知人们是怎么说话的了。那些真实的人,更年轻的人。倒不是说她以前经常上网溜达。她那时从不与人互动,只是潜水,她刚开始掌握技巧,视力就不行了。
有一次她对丈夫说(当时他还健在,谈话并非发生在他死后一年那漫长的、梦魇般的痛苦时期,并非那段她时常继续与他的幻影说话的时期),她说要在自己的墓碑上刻上潜水者
一词,因为她一生大部分的时间不都只是在旁观吗?现在就是这种感觉,虽然当时并没有,因为那时她还忙这忙那的。她学的专业是历史,一边等着结婚,一边学习,足够安全,但是历史现在对她也没什么好处,因为她大部分都记不得了,只记住了三位政治领袖是在做爱过程中死去的。成吉思汗、克列孟梭,还有那个谁来着,迟早会想起来的。
“他们在干吗?”她问。窗台上的游行者正朝右拐,可他们突然转过身,快步离开了。他们还多了尖头长矛,有些人还有了鼓。她尽量不被他们分心,虽然能看到如此精微、具体的细节让人高兴。但是如果托拜厄斯感觉到她的注意力没有完全放在他身上,会不开心的。她竭力让自己回到实在的、朦胧的现实中。“他们正往这里来吗?”
“他们站在周围,”托拜厄斯说,“在溜达。”又不以为然地补充道:“都是年轻人。”他一向认为年轻人都很懒惰,他们应该去找工作,而这些人几乎找不到工作的事实在他看来并不重要。如果没有工作可找,他说,那他们就该创造出工作来。
“那里有多少人?”威尔玛问。假如只有十来个,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差不多50人吧,”托拜厄斯说,“还举着标语,不是警徽,是其他的。这会儿他们正在阻拦运送床单的货车。瞧,他们站到了车前面。”
他都忘了她看不见。“标语是什么?”她问。挡住运送床单的货车就没良心了:今天是换床单日,专门针对那些不需要额外铺床服务和橡胶床单的人。高阶生活区的换洗更频繁,一天换两次,她听说。安布罗西亚庄园并不低廉,亲人们也不愿看到家人身上出现溃烂的皮疹。他们希望钱花得值得,就会这么要求来着。其实他们最想要的是迅速地、不受谴责地让老古董们有个终了,这样他们就能整理并收拾剩余净值,诸如遗产、剩余物、遗留物等,并告诉自己这一切是该得的。
“有一些标语上还有婴儿的相片,”托拜厄斯说,“胖乎乎、笑眯眯的宝宝。有的写着‘该走了’。”
“该走了?”威尔玛说,“宝宝吗?这是什么意思?这又不是一家妇科医院。”还正相反呢,她不无讽刺地心想:这里是生命的出口,不是入口。可是托拜厄斯没说话。
“警察让货车通过了。”他说。
不错,威尔玛想。为大家换床单,我们就不会发臭了。
托拜厄斯回去睡早觉了,他中午会再来,带她去餐厅吃午饭。威尔玛几经摸索,还把干酪板碰到了地上,这才摸到了她放在厨房柜台上的收音机,把它打开。那是专为视力衰退之人生产的收音机,开关和调频都是按钮的,整个机子都被一层易于抓握、防水的石灰绿的塑料包裹着。这是西海岸的艾莉森送的另一件礼物,她总担心自己为威尔玛做得不够。要不是因为那对10来岁的双胞胎不时出点莫名其妙的问题,还有她自己就职的那家大型国际会计公司的工作需求,她肯定会来得更勤一些。威尔玛今天晚些时候一定要给她打电话,让她知道自己还活着,双胞胎必须得问候她。他们肯定觉得这些电话好无聊,为什么不呢?她自己也觉得很无聊。
也许这罢工,甭管它究竟是什么,会出现在当地新闻中。她可以一边洗早餐的碗碟,一边听报道,只要动作放慢,她干得挺不错的。万一杯子打碎了,她就得连接对讲机,而后等着她的私人待命清洁工卡蒂亚过来收拾残局,听她啧啧地一直用斯拉夫口音叹气。玻璃碎片尖尖的很危险,威尔玛要是冒险去收拾,割到手就惨了,尤其是当她一时半会儿记不清把创可贴放在浴室的哪个抽屉了。
地板上一摊摊的血会向管理层发出错误的信号,他们其实并不相信她能自理,就等着找个借口把她送进高阶生活区,把她留下的家具,还有上好的瓷器和银器给抢占了,并卖了它们以维持他们的利润率。这是当时说好的条件,她也签了字的。这是入住的代价,是获得舒适和安全的代价,也是不成为累赘的代价。她保留了两件漂亮的古董家具,一件是写字台,还有一件是梳妆台,那是她以前家中最后留下的东西。其余的都给了她的三个孩子,其实这些东西对他们没什么用,不合他们的口味,肯定全被塞进了地下室,不过他们都心怀感恩。
欢快的电台音乐,男女主持之间轻松的闲聊,音乐又开始了,接着是气象预报。北部热浪,西部洪涝,龙卷风频发。一场飓风正向新奥尔良袭来,是对东海岸的又一次袭击,6月常常如此。但是在印度情况正相反:季风影响已经衰退,人们担心饥荒即将到来。澳大利亚仍然饱受干旱的困扰,不过,凯恩斯地区却洪水泛滥,鳄鱼在大街上出没。亚利桑那、波兰,还有希腊正发生森林大火。然而此地平安无事:现在正是去海滩的好时节,晒晒太阳,别忘了涂上防晒霜,不过要注意龙卷风稍后会突然出现。祝大家有美好的一天!
接下来是重要新闻报道。第一,乌兹别克斯坦政权倒台;第二,丹佛一家购物中心发生大规模枪击事件,毋庸置疑,这个产生幻觉的袭击者此后被一名狙击手击毙;第三——威尔玛费力地倾听着——在芝加哥郊外,一所养老院被一群戴着婴儿面具的暴徒纵火焚烧。而第二起纵火案发生在佐治亚州的萨凡纳,第三起则在俄亥俄州的阿克伦。其中一家是州立的,另外两家是私人机构,有自己的安保人员,其中有的老人被焚为灰烬,而且并非穷人。
这并非巧合,评论员说道。这是蓄意纵火,一个自称“阿特恩”的组织在一个网站上宣称对此事负责,当局正竭力追踪该网站账户的持有人。被焚烧的老年死者的家人们,据新闻播音员报道,当然是震惊不已。接下来是对一个哭泣的、语无伦次的家人的采访。威尔玛关掉了收音机。新闻没有提及安布罗西亚庄园外的集会,也许事件太小了,没有什么冲突,不值得报道。
阿特恩,听起来好像是的,不知道怎么拼写。她会让托拜厄斯去看电视新闻,他声称不喜欢看电视新闻,尽管一直在看。他会告诉她详细情况。此后,她躺下睡午觉了,没再关注微波炉周围小人们的欢庆,那是一个粉色和橙色的庆典,人们穿着有很多褶边的衣服,戴着怪异的、高耸的、插花的假发。她以前一直不喜欢小睡,现在依然讨厌,她不喜欢错过任何事情。可是不小睡一下她撑不了一整天。
托拜厄斯领着她沿着走廊朝餐厅走。他们挑了第二轮饭点吃中饭,托拜厄斯认为一点之前吃中饭很不明智。他比平常走得更快些,她便让他慢一点。“好的,亲爱的。”他说着,拽紧了她的胳膊肘,其实是在催促她。有一次他的手臂滑到了她的腰部(她依然还有腰线,多多少少算是,不像其他人),但是这样做让他失去了平衡,两人差点儿都摔倒。他个头儿不高,还换过髋关节,得小心保持平衡。
威尔玛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她再也不会知道了。也许她把他美化了,让他更年轻了些,少了些枯萎感,多了些机敏,头顶也有更多的头发。
“我有很多事情要告诉你。”他说,凑在她耳朵边。她想对他说别大叫大喊的,弄得自己耳聋了似的。“我知道了他们不是在罢工,这些人,他们没有撤退,人数还越来越多。”事态发展让他更有精力了,他几乎哼起了歌。
到了餐厅,他为她拉开椅子,领她入座,当她的臀部落下时,他把椅子推进了一点。这可是一门几乎失传的艺术,她心想,为女士优雅地推椅子,就像钉马掌或装箭羽。接着,他在她对面坐下,成了蛋壳色的墙纸映衬下的一个模糊的影子。她侧过头,瞥见他模糊的脸庞,一双炯炯有神的黑眼睛。她记得它们是炯炯有神的。
“菜单上有什么?”她问。他们每餐都有一张印制好的菜单,是在一张印着浮夸装饰的浮雕纹章的纸上。那纸张很光滑,是奶白色的,就像旧时代的戏剧节目单,后来它们才变得很薄,还充斥着广告。
“蘑菇汤。”他说。通常,他会对日常供应的餐饮叨叨个没完,委婉地批评挑剔,一边回忆自己往日的美食盛宴,评价说现在都没人懂得如何正确烹饪了,尤其是小牛肉,不过今天他省掉了这些话。“我好好探究了一番,”他说,“在活动中心,我一直在那里打探。”
他的意思是他在那里用电脑上网查找线索。安布罗西亚不允许使用私人电脑,官方的解释是系统的网速不够。威尔玛怀疑真正的原因是他们害怕女性会深陷网络骗局,会有不合适的网恋,浪费钞票,沉迷于网络色情,过于冲动,引发心脏病,这样愤怒的家人就会起诉安布罗西亚庄园,要求员工应该更谨慎地管好那些老男人。
因此不允许有个人电脑。不过他们可以在活动中心使用电脑,这样就可以像对青春期前的儿童那样,对网络访问进行控制。尽管管理层努力让老人们远离这些令人上瘾的屏幕,他们宁愿让这些人在黏湿的土堆里摸索,或是用胶水把几何形状的硬纸板粘成图案,再或者是玩玩桥牌,据说这游戏能延缓痴呆的发生。不过,正如托拜厄斯所言,对那些玩桥牌的人,你又怎么能断言呢?威尔玛以前就常常玩桥牌,她拒绝对此加以评论。
职业治疗师肖莎娜会在正餐时四处巡视,不停地向住客叨叨,说每个人都需要通过艺术来表达自我。当被要求参加手指作画、做意大利面项链,或是其他肖莎娜想出来的好点子,就为了让所有人有一个留在人间多看一次日出的理由时,威尔玛就会以自己视力有缺陷为借口。有一次肖莎娜加码,说了一些关于盲人陶工的故事,说其中有人还以精美的手抛陶瓷获得国际声誉,难道威尔玛就不能拓展自己的视野来试一试吗?可是威尔玛断然拒绝。她露出坚硬的假牙微笑道:“老狗不学新技巧。”
至于网络色情,有一些狡猾的好色之徒有手机,并以此享受全部的变态表演。这是托拜厄斯说的,他不和威尔玛闲聊时,看见谁就逮着谁说话。他声称自己并不受那些低俗不雅的手机色情内容的干扰,因为里面的女人都太小了。他说,女性身体被缩小的程度是有限的,否则她们和有乳腺的蚂蚁无甚区别。威尔玛并不完全相信他的戒欲之说,尽管他也许并没撒谎。他或许觉得自己杜撰的奇谈比任何手机能带来的内容更加色情,而且这些叙述还有附加值,即他在其中都占主导。
“其他还有什么消息?”威尔玛问。他们四周尽是瓷器和勺子交错的叮当声,还有低沉的交谈,虫子的嗡嗡声。
“他们说这次轮到他们了,”托拜厄斯说,“所以他们在标语上写着‘该我们了’。”
“哦。”威尔玛说。光线亮了一点,阿特恩。该我们了。她听错了。“该他们干吗?”
“好好生活,他们说。我在电视新闻里听其中一人说过,当然了,他们到处被采访。他们说该我们了,我们这些年纪的人。他们说我们搞砸了,说我们用自己的欲望毁掉了这个星球什么的。”
“这话有点道理,”威尔玛说,“我们确实搞砸了,虽然不是故意的。”
威尔玛一直不太清楚托拜厄斯是如何赚钱的,如何赚到足够的钱,不仅能养活所有的前妻,还能支付安布罗西亚庄园的大套间。她怀疑他参与了一些可疑的跨国商业交易,他对自己早期的财政事务讳莫如深。他只是说自己拥有几家跨国贸易公司,做过不错的投资,尽管他不说自己很富有。不过富人从不自称很有钱,他们说自己生活小康。
威尔玛自己曾有过小康生活,当时丈夫还在。她现在也许仍然小康。她对自己的存款不再过于关注了,有一家私人管理公司在照管她的钱财。艾莉森一直盯着,住在西海岸的她为此尽量操着心。安布罗西亚庄园也没有把威尔玛赶到大街上,可见账单都是付清的。
“他们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呢?”她问,尽量不流露愠怒表情,“这些打着标语的人,老天,我们又无能为力。”
“他们说希望我们能腾出地方来,想让我们搬走,有些标语上写着‘搬走’。”
“那等于是死
,我想,”威尔玛说,“今天有面包卷吗?”有时候这里会提供非常美味的派克屋面包卷,新鲜出炉的。为了让住客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安布罗西亚庄园的营养师有意努力做出他们想象中的七八十年前的餐单。芝士通心粉、舒芙蕾、蛋羹、米糕、加了鲜奶油的果冻等。这些食物的另一个优点是柔软,因此不会对松动的牙齿造成威胁。
“没有,”托拜厄斯说,“没有面包卷,他们现在上的是鸡肉馅饼。”
“你觉得他们危险吗?”威尔玛问。
“这里不会,”托拜厄斯说,“不过在其他国家他们就焚烧东西。这个群体。他们说自己是国际性的,还说几百万人都行动起来了。”
“哦,他们在其他国家一直在焚烧东西。”威尔玛轻松地说。如果我能活那么久的话,
她听见自己对昔日的牙医说。就是这种漫不经心的语气:这事绝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真傻,她对自己说道。太自以为是了。可她就是没法感到威胁,她对门外的愚蠢行为无动于衷。
下午喝茶时间托拜厄斯不请自来。他的房间在大楼的另一边,那里可以望见后院的景色:有铺着碎石的步行道,随处可见的公园长椅是提供给走路易喘者的,还有可以遮阳的雅致凉亭,适宜休闲游戏的槌球草坪。这些托拜厄斯都能望见,他还乐滋滋地向威尔玛描述这些细节,不过他那里看不到前门。他也没有双筒望远镜。此时他就在她的公寓房间里看风景。
“现在那里的人更多了,”他说,“也许有一百人,有些还戴着面具。”
“面具?”威尔玛问,觉得很好奇,“你是说,像万圣节那样的?”她想到的是妖怪和吸血鬼、童话公主、女巫和猫王。“我还以为戴面具是违法的,在公众集会上。”
“不太像万圣节,”托拜厄斯说,“是婴儿面具。”
“是粉红色的吗?”威尔玛问,她因为担忧而微微颤抖着。暴徒戴着婴儿面具,这令人不安。一群真人大小,有着潜在暴力倾向的婴儿。局面失控了。
那里的二三十个小人手拉手,围成一圈,简直像那只糖碗。托拜厄斯喜欢往茶里放糖。那些女人们穿着像是用重叠的玫瑰花瓣做成的裙子,男人们穿着变色的孔雀羽毛蓝的衣服,闪闪发亮。这些人真是精美,真像刺绣品!很难相信他们不是真的,他们栩栩如生,十分精细。
“有些人,”托拜厄斯说,“有些是棕色皮肤的。”
“他们准是为了种族问题而来。”威尔玛说。她悄悄地把手一点点在桌上挪动,伸向那些跳舞的人。要是她能摸到其中一人,用大拇指和食指像捏甲虫一样把他抓起来该多好。也许他们就会承认她的存在,哪怕只是又踢又咬的。“那些人也是婴儿装束吗?”没准还兜尿布,或穿着标有口号的连体衣,围着印有海盗和僵尸等邪恶形象的围兜。那些东西曾风靡一时。
“不,只有面具。”托拜厄斯说。跳舞小人们才不会让威尔玛尽兴地拿手指穿过他们,以此一劳永逸地表明他们并不真实存在。相反,这些人扭动着舞步躲避她,所以他们其实很可能是在乎她的,也许他们是在耍她,这群小捣蛋。
别傻了,她告诉自己。这是病症。查尔斯·博纳尔综合征。有据可查,其他人也得的。不,是邦纳,博纳尔是个画家,这她几乎很确定。要不就是邦尼维特?
“这会儿他们又在拦另一辆货车,”托拜厄斯说,“运送鸡肉的车子。”鸡肉来自当地一家有机的自由放养的农场,鸡蛋也是。农场名叫巴尼和戴夫幸运组合。他们都是周四运送的。没了鸡肉和鸡蛋,长期下来会是严重问题,威尔玛想。墙内会怨声载道,声音也会提高。我可不是花钱来受罪的。
“那里有警察在吗?”她问。
“我没看到有。”托拜厄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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