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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分 (第4/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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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完全一样。”

“可是您的命运应该与人类的命运密切结合,既然您将和人类长期存在下去。”

“我可能还更长久,”我说。

我耸耸肩膀。

“您说得对,”我说,“牢房的生活叫我累了。这会过去的。”

“这肯定会过去的,”他说,“您将看到我们会做出多么出色的工作。”

共和派内部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倾向;一部分人依然维护资产阶级的特权;他们主张自由,他们只是为自己的私利而主张自由;他们只希望政治改革,反对订立任何社会条例规章,认为这只是一种新的约束。阿尔芒和他的朋友恰恰相反,主张自由不能为一个阶级独占,只有社会主义的到来,才有可能使工人得到自由。没有其他事物比这种分歧更危害革命的成功,阿尔芒那么热情去实现团结,我并不惊奇。我还钦佩他坚韧不拔的精神。只几天工夫,他把监狱变成了一个政治俱乐部;从早到晚,直至深夜,房间里、宿舍里开展讨论;讨论从来得不出结果,阿尔芒也从不灰心。可是一星期中有好几次,警察把他和他的同志抓走,拖着他们穿过监狱的走道;有时,他们的脑袋碰在石子路和楼梯台阶上。他从法庭回来面带笑容:“我们没有招供。”可是有一个晚上,我在房里等他,他回进房时,我又看到了他在《国民报》报馆大楼朝我转过来的那张脸。他坐下来一声不出,过了好一会儿说:

“里昂的那些人说了。”

“那么严重吗?”我说。

“我们拒不招供的效果全被他们破坏了。”

他两手捧着头。他重新望着我时,他的脸恢复了镇静,但他的声音发颤。

“我们不应该自欺欺人。这场官司会打个没完!它不会产生我们所希望的效果。”

“我给您提的建议您还记得吗?”我说。

“记得。”

他站起身,在房里踱来踱去,情绪激动。

“我不愿意一个人走。”

“你们不可能都走。”

“为什么不可能?”

三天还没有过完,阿尔芒找到了带领同志一齐逃离圣佩拉齐监狱的方法。朝院子的门对面,在挖一个地窖,到监狱来修理的工人告诉阿尔芒,这条地道通往隔壁的一个花园。大家决定打通试试。门口有一个看守,一部分犯人在院子里玩球,吸引他的注意,其他人则去挖地,修理声盖过了我们的锤子声。花了六天工夫,地道差不多挖通了,尚留薄薄一层地面挡住光线的透射。斯比内尔那次逃过了四月十三日的大逮捕,这天夜里将带着武器和梯子,来接应我们翻过花园墙头;有二十四个犯人准备乘机越狱,潜往英国。但是我们中间要有一个人放弃获得自由的一切希望,在看守巡逻时,牺牲自己去把他扣住。

“这由我来做,”我说。

“不。我们抽签决定,”阿尔芒说。

“关二十年对我算得什么?”

“不是这么个问题。”

“我知道,”我说,“您以为我可以比别人做出更大贡献,您错了。”

“您已经为我们做出了重大的贡献。”

“但是我会不会继续做出贡献,这就难说了。把我留在这里吧。我在这里不错。”

我们面对面坐在他的牢房里,他瞧着我,这四年来他还没有对我这样认真瞧过。今天在他看来,理解我还是有必要的。

“为什么振作不起来?”

我笑了:

“这是慢慢来的。六百年……您知道这要多少天?”

他没有笑。

“六百年后我还会继续斗争。您以为今天世界上要做的事比以前少吗?”

“世界上难道还有什么事要做的吗?”

这一次他笑了:

“我觉得是有的。”

“说实在的,”我说,“您为什么那么盼望自由?”

“我爱阳光灿烂,”他热情洋溢地说,“我爱河流与大海。人心中蕴育的这些神奇的力量,您能同意人家扼杀吗?”

“人有了这些力量干什么用?”

“管它干什么用!可以干一切愿意干的事,首先应该把这些力量解放出来。”

他俯身向着我:

“人要自由,您没有听到他们的声音吗?”

我听到她的声音:“做一个人。”在他们眼里都有同样的信仰。我把手按在阿尔芒的臂上。

“今天晚上,我听到您的声音了,”我说,“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对您说,请接受我的心意。这可能是最后一个晚上了;每个晚上都可能成为最后一个晚上。今天晚上,我愿意为您效劳,但是可能明天,我也没有什么可以献给您的了。”

阿尔芒眼睛紧紧盯住我,脸上惶恐不安;他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东西,是他从来不曾怀疑过、也有点令他害怕的东西。

“我接受,”他说。

我仰身躺着,仰身躺在冰封的泥地上,躺在地板的板条上,躺在银色沙滩上,两眼凝望石头的天花板,感到灰色墙头围绕在我四周,在我四周围绕的是大海、平原和天涯的灰色墙头。在年代像世纪一样漫长、又像钟点一样短暂的世纪后,又是几年过去了;我凝望这块天花板,喊:“玛丽亚纳。”她说:“你会把我忘了。”顾不得世纪和钟点,我要把她活生生地留在身边;我凝望天花板,她的形象在我眼底逐渐清晰了;总是同样的形象:蓝色长裙、袒露的肩膀,这张与她本人不尽相同的肖像;我又试了试,一刹那我内心有样东西动了,可以说是一声微笑,但是瞬息即逝。又有什么用呢?她涂上香料保存在我心里,在这个冰冻的洞穴深处,依然像埋在她的坟墓里一样死。我闭上眼睛,但是即使在梦中我也不能逃逸;浓雾、幽灵、历险、幻变,都无法摆脱这种腐败的味道,这是我唾沫的味道、我思想的味道。

在我身后,门嘎嘎响了;有一只手触及我的肩膀,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他们的话;我想:“这早该来了。”他们碰了碰我赤裸的肩膀,说:“跟我们来。”棕榈树影子消失了。五十年后,还是一天后,还是一小时后,这最终总是要来的。“马车来了,先生。”应该睁开眼睛;有许多人在我周围,跟我说我自由了。

我跟着他们穿过走廊,他们命令我做的事我都做了,我在几张证件上签了字,他们不由分说把一只包裹交到我手里,我接了过来。然后他们领我走到门前,门在我背后关上了。天空在下毛毛雨。潮水退了,岛的四周只看到一望无际的灰沙。我自由了。

我伸出一只脚,然后另一只脚。到哪儿去呢?在草原上,灯芯草发出嘶哑的呻吟,分泌出滴滴水珠,我朝天涯走一步,天涯往后退一步。我凝望天涯,踏上了堤岸;我看到他离我几米远,在向我伸手,在向我笑。他不再是个年轻人了。肩膀宽宽的,胡子浓浓的,显得和我一样年纪。他说:

“我是来接您的。”

他坚硬温暖的双手紧紧握住我的双手。河对岸有一团火光在闪耀,有一团火光在玛丽亚纳的眼里闪耀。阿尔芒抓住了我的胳膊,他在说话,他的声音是一团烈火。我跟着他;我伸出一只脚,然后另一只脚,心想:“又要开始了吗?又要继续了吗?继续开始,一天又一天,直至永远、永远?”

我跟着他沿一条路走;路永远是有的,是些哪儿都到达不了的路。然后,我们登上一辆驿车。阿尔芒继续在说话。十年过去了,占了他生命中很长一段时间;他在向我谈他的往事,我听着:话还是有着一种意义。总是同样的意义,同样的话。马在奔驰,窗外飘雪,这是冬天;四个季节,七种颜色;闭塞的空气中有一种旧皮子的气味。甚至这些气味我也是熟悉的。有的人下车了,有的人上车了;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这么多脸、这么多鼻子和嘴、这么多双眼睛。阿尔芒在说话。他谈到英国、大赦、返回法国,他为我的释放而奔波,还有当局最终同意释放我时他感到的喜悦。

“我老是盼望您越狱逃出来,”他说,“这对您并不难。”

“我没有试过,”我说。

“啊!”

他望我一眼,然后他的目光移开了。他没有向我提问题,又开始说话。他住在巴黎的一套小公寓里,和斯比内尔以及在英国认识的一个女人一起生活;他们打算让我住到他们那里。

我同意了,我问:

“她是您的妻子?”

“不,只是一个朋友,”他简略地说了一声。

当我们到达巴黎,整整一夜过去了。这是早晨,路上盖满了雪;这也是一个古老的景色;玛丽亚纳喜欢雪。她突然显得比我在洞穴深处时更接近、更无从追寻;在这个冬天的早晨,有一个位子是她的,而这个位子是空的。

我们走上楼梯;十年来,五世纪来,事物没有变化;在他们头上总是有天花板,在他们周围总是有床、有桌子、有椅子,浅绿的或杏绿的,墙上还有护墙纸;在这四堵墙壁之间,他们一边生活,一边等待着死亡,他们沉湎在自己的人生梦中。犹如在牛棚里,奶牛带着它们绿色温暖的肚子、棕色的大眼睛,眼中饲草与绿色牧场的梦也不会有中断的一天。

“福斯卡!”

斯比内尔把我的手紧紧握在他手里,冲着我的脸笑;他还是老样子,只是相貌严峻了一点。也就在这一夜后,我便看到阿尔芒恢复了我所认识的原来面目。我觉得前一天才离开他们似的。

“洛拉来了,”阿尔芒对我说。

她向我严肃地看了一眼,向我伸出一只小巧的手,脸上不露笑容,神情紧张生硬。她已不年轻了,身材瘦小,深色大眼睛,肤色发青,黑色鬈发一绺绺垂在肩上,肩上披了一条长流苏头巾。

“你们饿了吧,”她说。

她在桌上摆了几大碗牛奶咖啡和一盆黄油烤面包。他们吃着,阿尔芒和斯比内尔谈笑风生,他们看到我显得十分高兴。我只是喝了几口咖啡,在牢内我已失去吃的习惯。我竭力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向他们微笑。但是,我这颗心像埋在冰冷的熔岩底下。

“几天后将要为您举行一次宴会,”阿尔芒说。

“宴会?”

“将有几个主要工人组织的领袖出席;您是我们的一名英雄……四月十三日起义,十年牢房……今天您的名字具有的分量是您意料不到的。”

“是么,”我说。

“想到为您举行宴会,您一定奇怪吧?”斯比内尔说。

我摇摇头,但是他径自说下去:

“我来给您解释。”

他说话总是滔滔不绝,带点儿结巴。他开始向我说明,现在大家已经放弃了起义的战术,把暴力行动留待革命真正爆发的那天使用。目前试图做的事是实现工人阶级大团结,在伦敦的流亡者使他们认识到工人联合会的重要性。宴会是显示这种团结的良好机会,要让宴会在法国各地盛行起来。他说了好一会儿,不时转身向着洛拉,好似征求她的同意。她也点头。他说完时,我说:

“我懂了。”

大家沉默无言;我感到我没有做一下他们等待着我做的动作,也没有说一句他们等待着我说的话;但是,我不会装模作样。洛拉站起说:

“您不愿意去休息吗?这次路上肯定很辛苦。”

“是的,我要睡了,”我说,“我在那里睡得很多。”

“我领您去看您的房间。”

我跟在她后面,她推开一扇门说:

“这房间不漂亮,但若您觉得住着不错,我们真是太高兴了。”

“不会错的。”

她关上门,我直挺挺躺在床上,一张椅子上放了干净的内衣和上装,书架上摆着几本书。外面传来人声和脚步声,有时经过一辆大车。这是巴黎,这是世界;我自由了,在天地之间,在天涯的灰色墙头之间,我自由了。圣安托纳市郊机声隆隆:永远、永远;医院里婴儿出生了,老人故世了;在积雪的天空深处,太阳是红彤彤的;某处,有一个青年望着太阳,心中有样东西爆炸了。我手按在心上,它在跳动:永远、永远;海水拍岸:永远、永远。它又开始了,又继续了,它又继续开始了:永远、永远。

有人轻轻敲我的门时,天黑了好一会了。这是洛拉,她手提一盏灯:

“要不要我把您的晚饭送到这儿来?”

“别费心了。我不饿。”

她放下灯,走到我床前,说:

“可能您并不想出狱。”

她的声音发哑,有点闷。我一臂撑起身子。一个女人:一颗在温暖肉体中跳动的心,一口洁白的牙齿,一双寻觅着生命和眼泪气味的眼睛;她们完全跟季节、时间、颜色一样,依然保持了自己的本色。她说:

“我们以为是做了一件好事。”

“你们确是做了一件好事……”

“这很难说。”

她望着我的脸、我的手,喃喃地说:

“阿尔芒对我说过……”

我站起身,对镜子扫了一眼,头凑在玻璃窗上。路灯是亮的;他们在房里围着桌子坐在一起。几世纪几世纪的吃、睡……

“我想重新开始生活是很累人的,”她说。

我朝她转过身去,说了几句早已说过的话:

“不要为我操心。”

“我对什么事、什么人都操心,”她说,“我生来是这样的。”

她向门口走去:

“不要怪我们。”

“我不怪你们。我希望还能为你们效劳。”

“但是没有人能为您效劳吗?”她说。

“千万别试,”我说。

“这将是一场激动人心的力量显示,”斯比内尔说。

他一只脚踩在一张椅子上,用力在擦一只晶光闪亮的皮鞋。洛拉弯身在一张桌子上,熨一件男衬衣。她喃喃地说:

“我认为这种宴会过于兴师动众了。”

“可是有用。”

“我希望如此,”她说。

阿尔芒查阅散放在壁炉台上的稿子,炉内点着一团小火:

“您要讲的话记得差不多了吧?”

“差不多了,”我说话毫无热情。

“可惜我没法处于您的地位讲话,”斯比内尔说,“今晚我感到有灵感。”

洛拉笑着说:

“您哪次没灵感?”

他急忙向她转过身:

“我最近那篇演说写得不好吗?”

“我要说的是,您的演说篇篇精彩。”

壁炉里有一块木柴塌了下来,斯比内尔使劲擦他的第二只鞋,洛拉把熨斗在白衬衣上移来移去,阿尔芒读稿子,大挂钟的钟摆平稳地摆动:滴答——滴答。我听见滴答声,闻到热布的气味,看到洛拉插在盆里的花,以前玛丽亚纳告诉过我这些花叫什么名字。我看到房里每件家具以及护墙纸上的黄色花纹;我辨认他们脸上每个颤动,他们声音中每个抑扬顿挫,我甚至听到他们没有说出来的话。他们谈得兴高采烈,他们一起工作,每个人都愿意为他人的生命献出自己的生命;可是他们之间也正产生纠葛。他们到头来总会在生活中制造一些纠葛……斯比内尔爱洛拉,洛拉不爱他,或者为没能再爱他而遗憾,却爱着阿尔芒。阿尔芒想念另外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不是在远方,便是不爱他。我转身不理埃利亚娜,我望着贝娅特丽丝想:“为什么她用这种目光望的是安托纳呢?”洛拉的手在光滑的布上移来移去;这是一只纤巧、深象牙色的小手;阿尔芒为什么不爱她?洛拉近在眼前,又爱着他:一个女人,完全是个女人;另一个,她也不过是个女人。洛拉为什么不愿去爱斯比内尔?阿尔芒与他的区别就那么大?一个是棕色头发,另一个是栗色头发;一个严肃,另一个活泼;但是这两个人,还不是用这样的眼睛去看,这样的嘴去说话,这样的手去行动……

他们都有这样的眼睛、这样的嘴、这样的手;库房里摆好了桌子,桌上放满酒瓶和食品;至少来了一百来人;他们眼睛望的是我;其中有几个人认出我来了;他们拍拍我的肩膀,紧紧握我的手,笑着说:“您没有变。”在斯比内尔的床头,他们相互望着,心中燃起了灼热的欢乐的火花;我羡慕他们。今天他们望的是我,但是他们的目光在我身上一掠而过,我内心也没有迸出一点火星。深埋在冰冷的熔岩底下,尘土底下,年代久远的火山要比月球上的火山口更死。

我坐在他们旁边,他们吃着,喝着,我和他们一起吃着喝着。玛丽亚纳对着他们微笑,一个演奏手摇弦琴的女人唱着,每个人都齐声合唱那声迭句;应该唱,我以前也唱过。他们一个接一个站了起来,举杯祝贺我的健康。他们提到一些往事和轶闻:加尼埃的死、特朗斯诺南大街、圣佩拉齐监狱以及我在圣米歇尔地牢里的十年;他们用人的语言创作了一篇辉煌的传奇,要比歌曲更能鼓舞他们;他们的声音感动得发颤,女人眼里噙着泪水。死的人死了;活的人用这个死的过去创造了一个火热的现在;活的人活着。

他们也谈到未来、进步、人类。阿尔芒站起身讲话。他说,假若劳动者懂得团结、懂得坚持的意义,他们就会从机器的奴隶变为机器的主人;这些机器有一天会成为他们自身解放的工具,追求幸福的工具;他提到这样的日子:飞驶在钢轨上的特快列车,将冲破各国出于自私的保护主义而竖立的壁垒;地球将成为一个巨大的市场,每个人都可从中得到莫大的益处……他的声音响彻库房;他们不吃了,他们不喝了,他们听着:他们全神贯注地,透过库房的四壁,望着黄金树、奶与蜜的溪流<a id="jzyy_1_83" href="#jz_1_83"><sup>(8)</sup></a>;玛丽亚纳透过结霜花的窗子望着,感到腹中孕育着温暖、沉甸甸的未来,微笑了;女人大声狂叫,跪了下来,她们撕破身上的衣服,男人践踏她们;广场上、店堂后间、穷乡僻壤,教士在讲道:正义的时代,还有幸福的时代都会来的。轮到洛拉站起来了,她也是热情奔放、声嘶力竭地谈到未来。血在流,房屋在燃烧,叫声、歌声撕裂了天空,在未来的绿色草原上走过一群群白色羔羊。那个时代会来的……我听到他们急促的呼吸声。在那里了,那个时代已经来了,今天就是未来;通身烧成焦炭的殉教士的未来,被掐断咽喉的农民的未来,慷慨激昂的鼓动者的未来,玛丽亚纳向往的未来,也就是这些不时听到机器隆隆声、看到孩子遭受慢性折磨、监禁、贫民窟、疲劳、饥饿、厌倦的日子……

“轮到您了,”阿尔芒喃喃地说。

我站起身,我还是愿意遵照她的话:“做一个人……”

我双手撑在桌上。我说:

“我很高兴又回到你们中间……”

我的声音在喉咙里咽住了。我不是在他们中间。这个未来,对他们来说,纯洁、平静,像青天一样高不可攀;对我来说,将会成为一个我不得不在疲劳中、厌倦中、一天挨着一天要度过去的现在。一九四四年,我将在一本日历上看到这个日期,就像其他人将会出神地凝望着二〇四四年、二一四四年……做一个人;但是,也是玛丽亚纳跟我说的:“我们不是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你是从另一个时代的深处来看我的……”

两小时后,我跟阿尔芒单独一起时,我对他说:“我很抱歉。”

他把手放在我肩上。

“没什么要抱歉的。您张口说不出话要比长篇大论更加打动人。”

我摇摇头:

“我抱歉,因为我明白我不能再和你们共同工作了。”

“为什么?”

“就当我累了。”

“这不说明问题,”他不耐烦地说,“到底是为了什么?”

“说了又有什么用呢?”

他耸耸肩膀,有点恼了:

“您怕我会给您说服吗?真是过虑了。”

“噢!我知道您跟魔鬼、跟上帝都会顶牛的,”我说。

“那么,您说吧。”

他笑了。

“可能是我把您说服呢……”

我望着盆里的花、墙上的黄条纹;钟摆在均匀地摆动。我说:

“我不相信未来。”

“未来总是有的。”

“但是你们谈到未来像谈到天堂一样。天堂是不存在的。”

“那当然。”

他打量我,像在我的脸上找寻他应该对我说的话。

“我们所谓的天堂,就是我们今天的梦想得到实现的那个时刻。我们也知道,从那时起,其他人又有新的要求……”

“既然知道这些人永远不会满足,您怎么还能想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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