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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第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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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微一笑:

“吃起来真香。”

我也向他微笑。突然我有一种欲望,要做这个会饿会吃的人,要做这个一心在找寻通往中国道路的人。

“现在,您做什么?”我说。

“我回蒙特利尔。我去筹款组织一次新的探险旅行。”

“我有钱,”我说。

我的背囊里有几件珍宝、几块金锭。

“您是魔鬼吧?”他快活地对我说。

“那又怎么样?”

“我心甘情愿把灵魂卖给您,换取通往中国的道路。下一世的生命我不操心,我有这一世的已够了!”

他的声音充满了热情,欲望又一次在撕我的心。我想:“我还会变成一个活人吗?”

“我不是魔鬼,”我说。

“那您是谁?”

有一句话涌上我的嘴边:“什么人都不是。”但是他看着我,询问我。我救过他的命。对他来说,我是存在的。我感到心头有一种早已忘却的灼痛,我原有的生命又在我的周围形成了。

“以后再告诉您我是谁,”我说。

双桨悠悠拍着水面,小船在蛇行斗折的河上荡漾。卡利埃坐在我旁边,膝上摊一本航海日记,里面记录他每天遇到的事物;他在写,我在抽烟,这是我从印第安人那里学来的习惯。卡利埃隔会儿抬起头,望着野谷丛生的田野、林木处处的大草原;有时一声长鸣,从岸边飞起一只禽鸟。空气是温和的,太阳开始在空中斜了。

“我喜欢这个时刻,”他说。

“你每个时刻都这样说。”

他笑了:

“我喜欢这个季节,我喜欢这块地方。”

他又埋头写了起来,他把树、鸟、天空的颜色、鱼的形状都一一记录下来。这一切对他都是重要的。在他的本子里,每天都有特殊的面貌;他怀着好奇心,期待着抵达河湾前一路上的历险;对我来说,有河流必有河湾,就像其他河流一样,河湾外伸展一片海洋,海洋过了又是其他的土地、其他的海洋;地球是圆的。我一度也相信地球是无限的,离开弗利辛恩时,还希望能以永生的精力去开拓这个无限的地球;我曾经喜欢站在山巅上,脚下是一片云海,通过一条云隙窥测一块金黄色平原;我曾经喜欢从山口俯视一个新的峡谷,钻进两旁是峭壁的隘道,登上人迹不至的小岛;但是现在,我知道每座山后面,都有一个峡谷,每个峡谷都有一个隘道,每个洞穴都有岩壁;地球是圆的,是单调的:四个季节、七种颜色、一块天空、水、植物、一块时而平坦时而凹凸的地面;到处是同样的厌倦。

“东北,西南,”卡利埃说,“方向没有变。”

他合上本子。

“这是一次散步。”

我们从蒙特利尔选来了几个可靠的人,装满六只小船的货物、衣服和工具;一个多月了,我们已经越过当初相遇的地方,途中毫无阻碍,旅行还在继续。大草原给我们提供了大量的野牛、鹿、麅、火鸡和鹌鹑。

“我们发现河口后,我就沿着去找源头,”他说,“河流与湖泊之间总有一条水道相通的!”

他望着我,神情有点不安:

“你不相信有一条水道吗?”

他每天晚上都要把这几句话说上一遍,每次说时怀着同样的激情。

“我为什么要不相信?”我说。

“我们租条船怎么样?一起去中国。”

他的脸色一沉:

“我不愿意有人在我之前从这条路走到中国。”

我吸了一口烟斗,从鼻孔里喷出一缕烟。我徒然与他共同生活,徒然试图以他的未来作为我的未来;我不可能是他。他的期望,他的难以消除的不安,对我就像这个特有的温暖时刻一样,引不起我的共鸣。他把手放在我的肩上。

“你在想什么?”他语气温和地说。

三个世纪来,没有一个男人把手放到过我的肩上,自从卡特琳去世后,没有人问过我:“你在想什么?”他对我说话的口气,仿佛我是他的同类,这使我觉得他是那么可亲。

“我愿意处于你的地位,”我说。

“你?”他说,“处于我的地位?”

他笑着向我伸出手来。

“让我们交换。”

“唉!”我说。

“啊!”他激动地说,“我多么愿意长生不老!”

“以前我也这样想,”我说。

“那样我肯定会找到去中国的道路;我可以走遍地球上所有的河流,画一张包括所有大陆的地图。”

“不,”我说,“你不久就会对中国不感兴趣,你会对一切不感兴趣,因为你是孤零零一个人在世界上。”

“你在世界上是孤零零一个人吗?”他带着责备的口吻对我说。

他的脸、他的动作都有一种男性的气概,但是他的声音、他的眼神时而流露一种女性的妩媚。

“不,”我说,“现在不是了。”

远处,大草原上,一头野兽发出一声吼叫。

“我从来没有朋友,”我说,“人家总是把我当做外人或者死人看待。”

“我是你的朋友,”他说。

好一会儿,我们默默无言,倾听着水面上轻柔的橹桨声;河流迂回曲折,因此从早晨以来,我们没走上多长一段路。卡利埃突然站起来,叫道:

“一个村子!”

炊烟袅袅升向空中,不久我们瞥见隐在一个树丛后面,有一些摇篮形状的草屋,上面盖了草席。几个印第安人站在海边,尖声怪叫,舞动手里的长弓。

“别出声,”卡利埃命令说。

我们继续划桨,不说一句话。卡利埃打开包,里面装了货物:布帛、螺钿项链、针和剪子,是准备跟土著进行交易的。已经有几条独木舟挡住我们的水路。卡利埃挥动手里一条彩色头巾,开始向印第安人讲话,声音是温和的,讲的是他们的语言。我不懂他们说些什么;好久以来,我觉得一切努力都是徒劳的,一直没有用心去学习野蛮人的土话。立刻,印第安人叫声停止了,他们做手势要我们靠岸,并朝着我们走过来,毫无敌意的表示。他们穿着箭猪毛镶边彩色鹿皮。我们上岸系船缆时,他们还在商量。最后,其中一个人走近卡利埃,向他滔滔不绝说了起来。

“他要带我们到头领那里去,”卡利埃说,“我们跟他去。但是不论说什么,别离开你们的枪支。”

头领坐在村庄广场中央的一张草席上。他的两耳各挂十六个精巧的贝壳,鼻孔也挂了几个。他的面前放了两个石臼,装满烟叶,他吸一只有羽毛装饰的长烟斗。他取下嘴上的烟斗,做手势要我们坐。卡利埃把事前准备的礼物放到他面前,头领善意地笑笑。他们开始交谈。船上一个水手低声把他们的话译给我听。卡利埃说他要顺流而下到海口去,头领显得很不满意这项计划;他对卡利埃说,他不久就会遇到另一条无法越过的河,因为湍急的瀑布挡住了去路,河面上礁岩罗列,随水汹涌而来的树干把河道堵得死死的;岸上住着十分野蛮的部落,他们会用斧子砍我们。卡利埃坚定地说,没有东西可以阻止他继续前进。头领又开始长篇大论说了起来,卡利埃用同样坚定的态度表示不同的意见。最后,头领淡淡一笑,说:

“我们明天再谈。夜静主意多。”

他拍拍手,仆从带来几大盆米、熟肉、玉米,放在地上。我们一言不发,端起涂釉陶瓷碗就吃;仆从捧了几个盛满酒精饮料的瓢在我们中间轮流转,但是,我发现头领没有把他的长烟斗递给我们抽<a id="jzyy_1_74" href="#jz_1_74"><sup>(3)</sup></a>。

宴席将散时,几个印第安人开始敲鼓,猛摇装满卵石的葫芦。立刻,所有人挥动战斧跳舞。头领喊了几声,两个人从一间茅屋出来,肩上扛了一条活鳄鱼,但从头至尾都用细绳捆住。这时,音乐与舞蹈更加激烈急速。我看到这些印第安人把鳄鱼绑在一根大柱子上,十分惊讶;柱子涂成红色的,竖在广场的另一端。头领站起,庄重地走近去,从腰间拔出一把刀子,抠出鳄鱼的眼珠,然后走回来坐下。战士厉声高喊,开始一条条割下活鳄鱼身上的肉。然后又拿起弓箭朝它身上射去。卡利埃和船上的人脸无血色。印第安头领照样吸他的烟斗,泰然自若。

我举起仆从递给我的瓢,喝了一大口。我听到卡利埃的声音命令说:“不要喝。”但是所有人都喝了。而他,他仅仅润了润嘴唇。头领向他吆喝几声,他只是笑笑。瓢又递回到我面前时,我大口大口地喝。鼓声,印第安人的嚎叫声,他们疯狂的舞蹈,我刚才亲眼目睹的奇怪场面,以及我咽下去的辛辣的液体,使我的血液也变了颜色。我好似变成了一个印第安人。他们跳着舞;隔了一会儿,他们中间走出一个人,挥舞战斧,去砍绑鳄鱼的红柱子,又大声歌颂他完成的伟绩。我又喝了一口。我的脑袋是一只装满卵石的葫芦,我的血沸腾了。我是一个印第安人。出世以来,我就对着这条河流的河滩沉思,可怕的刺花文身的神统治着我的天空,鼓声的节奏和兄弟们的尖叫塞满了我的心;总有一天,我朝着一个有舞蹈、有盛宴、有血腥胜利的天堂走去……

当我睁开眼睛,我裹在被窝里,在村子的前头,就在我们系船的地方。我头痛得厉害。我望着黄浊的河水;在我周围,空气是淡的,是熟悉的。我想:“我永远做不成印第安人。我生命的味道永远不会改变。”总是同样的过去,同样的经历,同样的推理思考,同样的厌倦。一千年,一万年。我永远离不了我自己。我望着黄浊的河水,突然跳了起来:船不在啦!

我朝卡利埃跑去。他睡着了。所有人都睡着了,他们的枪支放在身边。无疑,印第安人怕跟白人开战,才迟疑不决没杀我们;但是,他们趁黑夜把我们的船缆解了。我把手按在我的朋友肩上。他睁开眼睛,我向他指指空无一物的河面。

我们整天在一群灰心丧气的水手中间,讨论还有什么得救的机会。攻击印第安人,夺取他们的独木舟和粮食,这是办不到的,他们人数太多了。用斧子刨树干做独木舟,继续往下流驶去,又过于冒险:前面几个村子无疑抱有敌意,我们已经没有货物来换取粮食;如果我们遇到湍流,还需要几艘结实的船。

“只有一个办法,”我说,“我们动手建一个要塞,保护自己对付印第安人的袭击。我们储存一些腊肉熏鱼过冬。同时,我往回走到蒙特利尔,河面一开,我就带着船、粮食、枪支弹药和人回来。”

“蒙特利尔离此地一千六百古里,”卡利埃说。

“我三四个月也可走完了。”

“冬天会把你困在半途。”

“我能在雪地上赶路。”

他低下头,沉吟良久。当他抬起头时,脸色阴郁。

“我自己去蒙特利尔,”他说。

“不行,”我说。

“我也走得快,我也能在雪地上赶路。”

“你也可能死在路上,”我说,“那些人怎么办?”

他站起身,双手插在口袋里。他喉间有样东西在哽动。有过这么一天,有一个人站在我面前,带着这样的眼神和哽动的喉结。

“这话说得有理,”他简单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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