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回来了 (第1/5页)
一个年轻女人站在紧锁的蓝色大门前,向里张望。
——你是谁?
你在身后咳嗽了一声,年轻女人回过头来。女人头发束在后面,额头平正光滑,眼睛里露出喜悦。
——你好!
你看了看她。年轻女人的脸上露出微笑。
——这里是朴小女阿姨的家吗?
房子空了很久,门牌上只有你的名字。朴小女,人们都称呼你的妻子为老奶奶,很长时间没有人称呼她为阿姨了。
——什么事?
——阿姨不在家吗?
——……
——真的失踪了吗?
你呆呆地望着年轻女人的眼睛。
——你是谁?
——啊,我是南山洞希望院的洪泰熙。
洪泰熙?希望院?
——这是家孤儿院,阿姨很久没来,我正担心呢,后来看到了这个。
年轻女人递过来儿子在报纸上刊登的广告。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来过好几次,门总是锁着。今天我还以为又要扑空了……我想听听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还要给阿姨读书呢……
你掀开放在大门前的石头,拿出钥匙,打开了门。家里空了很久,你一边伸手推门,一边观察着里面的情况。院子里很安静。
你请那个自称洪泰熙的年轻女人进了家门。答应给她读书?给妻子读书吗?你从没听妻子说起过希望院,也没说起过这个名叫洪泰熙的女人。洪泰熙走进院子,冲着里面喊了声“阿姨”,她似乎不相信妻子真的失踪了。没有人回答,洪泰熙的脸色也变得慎重起来。
——离家出走了吗?
——不是,是走丢了。
——什么?
——在首尔走丢了。
——阿姨吗?
洪泰熙瞪大了眼睛,说你的妻子早在十几年前就到希望院给孩子们洗澡、洗衣服,在那里的院子里做农活。
妻子她?
洪泰熙说你的妻子是一个值得尊敬的人,每个月都向希望院捐赠四十五万元。连续几年了,从来没有遗漏。
四十五万元?
首尔的孩子们每个月寄给妻子的钱是六十万元。孩子们大概觉得两个人在农村生活,这些钱就足够了。钱的确不少了。起先,妻子说和你一起花这些钱,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说这些钱要自己花。你有点儿惊讶,妻子怎么突然对钱产生了欲望。妻子不让你问这些钱的用处,还说自己养大了孩子,有资格花这些钱。她似乎也是考虑了很久才说出这番话,否则不可能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这不是你了解的妻子惯有的说话语气,感觉像是在电视剧里听到的台词。你甚至觉得,她肯定对着空气练习了好几天。
有一次,妻子要求把三斗落<a id="jzyy_1_146" href="#jz_1_146"><sup>(1)</sup></a>水田划到自己名下。你问为什么,她说因为人生无常。妻子还说孩子都有自己的人生路,而她已经变成了无用之人。那是五月份父母节的第二天,几个孩子都没打电话。妻子到镇上的文具店里买了两朵康乃馨,上面的飘带上有“谢谢您生我养我”的字样。
——我怕被别人看到!
妻子让站在新修公路上的你回家。回家以后,她让你进了房间,锁上门,在你衣服前襟上戴了朵康乃馨。
——我有好几个孩子,可是今天这样的日子连朵花都没有,别人会怎么说?我就自己买了。
妻子在自己的衣服前襟上也戴了买来的花。鲜花总是下垂,妻子戴了两次。你刚走出大门就把花摘掉了,妻子却戴了整整一天。第二天,妻子病倒了,翻来覆去好几天睡不着觉,突然坐起身来,要你往朴小女的名下划三斗落水田。你说,我们的水田都归你,你只要求划三斗落,其实是你吃亏了。听你这么说,妻子闷闷不乐地说,你说得也对。但是,当她提出孩子们寄来的钱都由她自己支配的时候,态度相当坚决。面对妻子的气势,你知道自己无可奈何,否则非要爆发家庭大战。你的条件是妻子可以自由支配孩子们寄来的钱,但是从今往后就不能再花你的钱了。妻子爽快地同意了。她没有买衣服,也没有做别的事情,但是你偷看过她的存折,每个月都要取出四十五万。偶尔孩子们寄钱晚了,妻子就给负责收齐兄弟姐妹的钱再寄给妈妈的女儿打电话,让她快点儿寄钱过来。这个举动也不像妻子的风格。你说好不问她的钱用在何处了,所以就没有多问。既然她每个月都在同一天取出四十五万元,你就猜测她是感觉人生无常,偷偷攒起来了。你相信肯定是这样,还找过她的存折,尽管没有找到。听洪泰熙这么说,你才知道,原来妻子每个月都从六十万中拿出四十五万,捐赠给位于南山洞的希望院。你感觉像是挨了妻子的当头一棒。
洪泰熙说,孩子们喜欢阿姨胜过喜欢她。有个名叫小均的孩子,阿姨对她犹如亲生母亲。阿姨突然不来孤儿院,小均非常难过。这个孩子出生不到六个月就被抛弃了,连名字都没有,还是阿姨给他取名叫“小均”。
——你是说叫小均?
——是的,叫小均。
洪泰熙说,小均明年就上初中了。阿姨答应他,等他上了初中,就给他买书包和校服。小均。你的心凉了半截。你静静地听着洪泰熙说话。妻子去南山洞孤儿院做事已经十几年了,你却什么都不知道。你甚至怀疑,你丢失的妻子真的是洪泰熙所说的朴小女阿姨吗?她什么时候去的希望院?她为什么从来不说?你默默地看着儿子登报的寻人启事上的照片,走进房间。你取出抽屉深处的相册,翻开一页,拿出一张妻子的特写。妻子和女儿并肩站在海边的防洪堤前,抓住被风吹起的衣角。你把照片递到洪泰熙面前。
——是这个人吗?
——哎呀!阿姨!
看到妻子清晰的照片,洪泰熙仿佛看到了她本人,亲切地叫了声阿姨。也许是因为阳光耀眼,照片上的妻子皱着眉头,似乎在看你。
——你说答应给她读书,这是什么意思?
——阿姨在希望院里做了很多脏活累活。她最喜欢给孩子们洗澡。阿姨非常勤劳,每次她来,希望院就变得熠熠生辉。我不知道该怎样感谢才好,问她需不需要帮忙,阿姨总是说不用。有一天,阿姨拿来这本书,让我每次给她读一个小时。她说这是她喜欢的书,但是眼睛不好,不能读了。
——……
——就是这本书。
你凝视着洪泰熙从包里拿出来的书。这是女儿写的书。
——阿姨说这位作家出生于我们这里,初中之前都是在这里读书,所以她很喜欢这位作家……以前给她读的也是这位作家的书。
你拿起了女儿写的书《爱无止境》。原来妻子想读女儿写的书啊。她从来没跟你提过。你从来没想过给妻子读女儿的书。别的家人也知道妻子不识字吗?你最初知道妻子不识字的时候,妻子好像受了很大的侮辱。你年轻时在外面鬼混,有时冲着妻子大叫大嚷,有时大声对妻子说,你不懂!这些都被妻子归咎于自己不识字,认为是你看不起她。事实并不是这样,然而你越否认,妻子越认定。现在你才觉得,也许真像妻子说的那样,你在潜意识里轻视妻子。你从来没想过会有别人给妻子读女儿的小说。为了不让这个年轻女人察觉出自己不识字的事实,妻子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她该有多么想读女儿的小说,否则不会隐瞒小说作者是女儿的真相,推说自己眼睛不好,让年轻女人读给她听。你的眼睛湿润了。妻子是怎样在这个年轻女人面前按捺住炫耀女儿的冲动的呢?
——哎,这个可恶的女人。
——什么?
洪泰熙瞪大眼睛,吃惊地注视着你。既然那么想读,为什么不让我读给她听?你用双手使劲揉着干燥而粗糙的脸。如果妻子让你给她读女儿写的小说,当时的你会读给她听吗?妻子走失之前,你几乎已经忘却了她的存在。没有忘记时,大部分都是有求于她,或者责怪她,要么就是对她置之不理。习惯是可怕的东西。面对别人你的语气谦卑,然而回到妻子身边,你立刻就变得气呼呼的了,偶尔还会说出这个地方特有的脏话。仿佛哪本书上说过,不能对妻子用谦卑的语气说话。是的,就是这样。
——我,回来了。
洪泰熙走了,家里又变得空荡荡的。你喃喃自语。
你年轻的时候,甚至结婚生子以后,还是总想着离开这个家。想到这个南部地区普普通通的小村庄,你将生于斯、老于斯,于是觉得好孤独。每当这时,你就无言地走出家门,浪迹全国各地。到了祭祀的时候,你仿佛受到基因派遣似的回家。然后再出门,直到浑身疼痛难忍,你终于懒洋洋地回家。恢复健康以后,有一天,你学会了骑摩托车。你带着一个迥异于妻子的女人,骑着摩托车离开了家门。你甚至想过永远不再归来。你想彻底忘掉这个家,重新开始另外的人生。然而不过三季,你就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
离开家门,渐渐熟悉了陌生的环境,你的眼前情不自禁地浮现出妻子养的东西,狗、鸡,怎么挖也挖不完的马铃薯……还有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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