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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河边 (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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悉达多远离城邑,步入林中。他只清楚,他不会再回去。多年的生活已一去不返。他尝够这生活的滋味,到了恶心的地步。他梦中的知更鸟死了。他心中的鸟也死了。他深困于轮回的牢笼。似一块吸饱水的海绵,他尝够厌恶和死亡的味道。他浑身腻烦,浑身痛苦,浑身充满死意。世上再没什么能诱惑他,愉悦他,安抚他。

他只盼忘掉自己,得到安宁,甚至死去。只求闪电击毙他!虎狼吞噬他!只求一杯毒酒麻醉他,让他遗忘、沉睡,永不醒来!这世上还有哪种秽迹他没习染?还有什么罪孽和蠢行他没触及?还有哪一隅灵魂的荒蛮之地他没驻足?他岂能再活?再呼吸?再感觉饥饿,再吃,再睡,再和女人同笫?这轮回不是耗尽和桎梏了他?

悉达多抵达河畔。年轻时,他从乔达摩的舍卫城中来,有位船夫曾在此渡他过岸。他疑虑着驻足,被疲倦和饥饿折磨:为何继续走?去哪里?有何目标?不,除了深切悲痛地盼着抛却极度荒芜的梦,倾吐陈腐的酒,终结可怜又可耻的生活,他没有别的目标。

河畔一株椰子树的枝干伸向河面。悉达多倚着树,抱住枝干,俯视碧波。河水湍急。他俯视着,心中升腾强烈的愿望:撒手,坠入河中。河水映出他灵魂骇人的空虚。是,他已走到尽头。除了毁掉自我,将失败的生活粉碎,抛到狂笑的诸神脚下,他别无他途。这不正是他期盼的呕吐的狂澜:去死,粉碎他憎恶的肉体!让它被鱼吃掉。这发疯、堕落而腐朽的肉体,这凋敝尽耗的灵魂,这条悉达多的狗!愿它被鱼或鳄撕咬,愿它被恶魔扯碎!

他神色扭曲地瞪着河水中倒映的脸,呕吐起来。他虚弱地松开抱住枝干的双臂,轻微旋转身躯,好垂直入水,好沉溺。他紧闭双眼,跌下去,迎接死亡。

这时,自灵魂荒芜的一隅,自往昔颓废的生活中传来一个声音。这声音是一个字,一个音节,是神圣的“唵”,是婆罗门祷辞中起始与收束的古老之音。它常意味“圆满”“完成”。他喃喃脱口而出。就在“唵”字之音擦过耳畔的瞬间,他长眠的魂魄猛然复苏,他辨认出自己的蠢行。

悉达多深感惊恐。这正是他的境况:绝望,步入歧途,抛弃智识,甚至求死。这幼稚的求死之心不断滋生,乃至行将摆脱肉体,求得安宁!“唵”字迫入意志的强烈远胜于近来悔恨和死意的折磨。这一刻促成他在不幸中、在癫狂中认清自己。

“唵!”他自语,“唵!”他又认识了阿特曼,不灭的生命,认识了一切他遗忘的神圣事物。

可这只是刹那,是一道闪电。悉达多跌落在椰子树下。他疲倦地仰面朝天,念着“唵”,头枕树根沉沉睡去。

他许久没如此无梦地酣睡过,多时后醒来,仿佛过了十年。他听见河水温柔地涌动,不知身在何处,不知谁引领他前来。睁开双眼,他惊讶地望着头顶的大树和苍天回想,可往事蒙着面纱,默然立于无限的远方。他想了许久,只记起他放弃了过去的生活——在恢复意识的最初,往日有如前世,或当下之“我”的早产——他记起他迫切要丢弃浑身的烦腻与愁闷,甚至赴死。他记起他在河边的椰子树下,在神圣的“唵”字脱口而出时复活、苏醒,环顾世界。他轻吟令他沉睡的“唵”。睡眠于他不过是一声深意又专注的“唵”,一次“唵”的思考,一次隐匿又全然抵达的“唵”——那无名之地,圆满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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