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和海绵体 (第3/5页)
“说吧。觉得有什么问题。”
教授告诉医生自己的预感,说明自己并不想要药物,但他需要医生对他未来神志清醒的时间长度下判断,才好对下面这几个月神志尚且清醒的时间做更有效的安排。他没想到医生的头几个问题都是:“你是一个人来的?”“你单身吗?家属呢,家属怎么没陪着一起来?”问题中隐含的意外和责备让他反而想要捍卫妻子。
过后他被撵去做量表测验。“过去一周内,你是否曾觉得自己有精神病?”
他没法不想,如果回答“没有”,可能会被认为表现出了精神病人的典型症状,病人否认自己有病。而如果回答“有”,也可能会被认为恰恰也是一种精神病症状。
完全没有,0分;
偶尔有,1分;
一半时间有,2分;
非常频繁,3分;
一直都有,4分。
他谨慎地拿到2分。此时他意识到,在这里医生对病人的自述从怀疑开始,要求家属陪伴并不是要家属作为病人口述的旁证,而是医生要与另一个正常人探讨症状,一个比病人高明、准确、靠近正常的人。
二楼的测试室有一种奇怪的红烧重油的味道,这点他一走进去就发觉了。房间显然是新装修的,门外右手边墙上还贴着打印出来的临时指示牌,撕掉了一半,房间里安放着几台电脑和办公桌,无人看管,只有一名技术员代他打开电脑,确认他懂得操作方法。可是和诊室差不多大的房间整个是温热的,家常菜的气息让他打了寒战。似乎有群人刚用过午餐,茄子的幽灵留下,人离开。在这个地方人可以突然发疯,如常生活,一瞬消失,身体由某种力量拖曳而去吗?“非常频繁”和“一直都有”的区别是什么?非常频繁的头痛,就可以理解为一直头痛,难道人的意识要在每一秒都积极对抗头痛,才算一直吗?重晶石资源丰富的地区,就是重晶石资源集中的地区,是富矿,你不可能说某个省只有重晶石而没有泥土。比起来心理学和精神病学是多么不精确的科学啊,在理智的黑洞中寻找身体指标,面前这些基于语法的含糊领域设计的问题产出的不是更准确的诊断,只是更标准化的诊断,让医生避免思考,躲开麻烦,不焦虑地走进办公室。[量表]:精神病医生的抗焦虑药物。教授这样想着他这些找不到科学方法的广义同行每天身处的像未知海洋一般的世界,心中混杂着怜悯与伤感。走廊里突然有人高声叫嚷起来,之后是奔跑和嘘声。
他勉力理解每个问题。其中有一些明显是翻译过来的,他觉得应该更本土化。例如有关体育运动的频率——该对体育有更中国化的定义,譬如将散步包括进去,或者干脆称为“活动频率”。另一些问题太复杂,他想大概会给那些不经常阅读论文或长句的人带来理解上的难题,甚至让他们惊慌失措,像走上法庭的良民。时不时地,他需要改变这些问题中定语和插入语的位置才能理解。
这些想法让教授做题的速度很慢。三个小时后他交上问卷,回到诊室前,明明是午休时间,护士不知为什么硬要和他说话,告诉他可以先去做眼动测验。他连续打开两间厕所门,已经基本干透的排泄物堆在便池后方。上楼后,测试室里他强迫自己的眼球按要求跟踪仪器对面静止的图像和移动的光斑,脑子里反复出现天花板上一片古怪的带有隐隐绿色的水渍。
量表和测试分数与仓促的面诊得出了不同的结果。下午,医生再次问他家属在哪里,之后告诉患者本人:教授不抑郁也不焦虑,他的眼球活动显示了高度注意力(NEF?RSS?),但他“不寻常的思想内容”是一种妄想和幻觉,这种预期自己会发疯的妄想并不朝向对他人的暴力行为,可以在家治疗。教授不打算去药房开处方上列出的奥氮平和思瑞康,他清楚自己身上将会发生什么,来这里也本非求医问药,而是一种理智在寻求另一种理智作为参考。如今看来,地质学的理性比心理学的高明,而症状与疾病之间的因果关联或许具备统计上的显著性,但那并不能阻止必将到来的事件到来。此刻他急于回家,去吃他允诺要在正午十二点吃下的午饭。
*
到十点钟夫人才发现教授已经离开家门。这一天早晨她在阳台上浇花,像往常一样忽略了教授发出的种种声音。她想了一会儿,倘若医院扣留教授,认定他精神失常,要他留院治疗,生活将会变成什么样子。遛狗回来后,她给学校打了个电话。
“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有点麻烦。”夫人说,“不知道系里能不能出面来处理教授的事,我吃不消了。”
地质系主任在电话对面沉吟。他当年是挂在一位院士名下,实际则由教授带的学生,和夫人很熟,不过夫人不知道现在是巡视组进入学校的第三个月,环境与资源学院刚因数位学者在学术项目中的不正之风受到公开批评,而会受到调查,恰是由于兄弟单位勘探所的举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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