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本伦敦日记 (第2/5页)
这个消息让他很沮丧,他开始列举自己的毛病——动脉硬化、心绞痛,以及越来越聋的耳朵。我们在崩溃啊,洛根,他不断地说,我们这些可怜的老东西。
我任由他喋喋不休。我觉得自己并没有老,但我必须承认,变老的迹象无处不在。我的腿越来越细,因为肌肉在萎缩——腿上几乎没有腿毛了;我的屁股在消失,裤子后面变得松垮垮、空荡荡的。还有件滑稽的事:我的阳具和睾丸似乎更松弛、更下垂了,在两条腿之间晃得更自由了。而且,它们看起来更大了,像是我刚从热水浴缸里爬出来时的样子。这到底是普遍现象,还是只有我这样?
我忘了说,在我为格洛丽亚哀悼的这段时间里,我收到了诺埃尔·兰格办公室寄来的一封信,说一位西普里安·迪欧多内<a id="commentRef_29472" href="#comment_29502"><sup>[4]</sup></a>先生在遗嘱中给我留下了一处法国的房产。有那么疯狂的一瞬间,我还以为是西普里安自己在凯尔西的大宅呢,但认真看过地址又查阅地图后,我发现那应该是一幢位于洛特的房子,在圣萨比纳小镇外。我写了封回信说,把它卖掉。格洛丽亚把她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我,包括她活期账户里的九百英镑(谢谢你,毕加索)、两手提箱衣服和存放在锡耶纳一处仓库里的物品。我该拿那些东西怎么办?我需要的是真正的财物。
[六月七日,星期一,上午十一点半,在鲁帕斯街横穿马路时,洛根被一辆超速行驶的邮局货车撞倒,伤势严重。他被救护车紧急送往圣托马斯医院手术。他脾脏破裂,头骨骨折,左腿有三处完全断裂,全身的严重瘀青和擦伤就更不用提了。
手术后(他的腿里打入了钢钉),他被转到佩克厄姆的圣波托尔福医院C病房。日记从事故发生大约四周后重新开始。]
7月5日,星期一
总有些老太太带着拼图书和针线包来病房转悠,其中一位帮我弄到了圆珠笔和书写纸,所以,我终于能把我对这个炼狱的印象记录下来了。今天吃了瑞士卷和蛋奶冻,是这周的第三次。对不起,可瑞士卷不是布丁;瑞士卷是蛋糕。餐饮部里一定有人贪污了本该买好布丁的钱。这就是这个地方的特色——这里建于十九世纪,依然保留着那个世纪的价值观和行为准则。C病房是一个天花板很高的巨大房间,像个乡村议事堂或学校礼拜堂。为了发挥病房的作用,他们在三面墙上都装了又长又细的窗户,好让更多“具有治愈效果”的阳光照射进来。病房里有三十张病床,是原规划的两倍,护士们手忙脚乱,疲惫不堪,脾气也都很大。我在中间走廊的病床上被困了两周,后来宝拉——唯一叫我喜欢的护士——才想办法把我挪到角落。所以,现在我旁边只有一张病床——病人是个醉鬼老头,让我很不满意。这些阳光炙热的七月天里,病房被烤得像间温室。下午三四点,我们都躺在床上直喘气,大汗淋漓,尚有力气的病人会掀开被子,用杂志或报纸给自己扇风。我实在不愿多想从掀开的被子里冒出的那股像沼泽地似的恶臭气味。它让我管中窥豹地想象到维多利亚时期的情形:想想吧,当时大家一到夏天都热得无法忍受——他们穿的衣服更厚,穿在身上的衣服层数更多,而且,那个时候脱掉外套还是不礼貌的行为。男男女女的身上一定都臭气熏天。除此之外,还有街道上的马粪……十九世纪的伦敦一定比粪坑还臭。
左腿从脚底直到屁股都被裹在石膏板里,我基本无法活动。我在瓶子里撒尿,如果我要拉屎,就只能喊护士。我不肯用床上便盆,所以,她们只好用轮椅推我去厕所。在厕所,我自己坐到马桶上解决问题。厕所的隔间没有门。护士们都恨我不肯用便盆。
腿上打了石膏唯一可能算是好处的结果,就是我能享受海绵擦身浴。虽然擦洗的护士动作粗鲁而迅速,但在那两分钟的时间里,我仿佛又重回婴孩时期——有人把我的胳膊抬起来,把胳肢窝擦得干干净净,冰凉的海绵会绕开我的私密部位,然后我往前俯身,让她们把我的背也擦一擦。她们会直截了当地用毛巾擦干水,再扑上爽身粉,结束整个流程。要是大胸脯的弗洛斯特修女能露出一边乳房让我嘬嘬,那这画面就完整了。
医院的食物很恶心,真该遭骂——是我自打在艾比学院读书以来吃过的最差的伙食。我们吃了所有你能想象到的恐怖食物:用稀糊和罐头蔬菜做成的肉馅;没有鱼的鱼肉派;咖喱蛋;半生不熟的酱饺子加粗糙的蛋奶冻。你不得不吃——尤其是我,这种被困在病床上的人。每天有人推着小推车来转一次,你可以找他买饼干和巧克力,以补充营养。膳食的搭配也很糟糕。每个人都在为便秘而抱怨。
宝拉是我唯一喜欢的护士,因为她叫我蒙斯图尔特先生。我谢谢她,并问她姓什么。“普雷茉利。”她说。好吧,那就是普雷茉利小姐了,我说。可她还是让我叫她宝拉,免得其他护士觉得奇怪。这个姓很有趣,我说。她告诉我她是从马耳他来的。可你的头发是红色的呀,我不假思索地说。那你的头发还是花白的呢,她回答,这多滑稽呀。
(事后补记。我对于那次事故的记忆很不完整,断断续续的。自从回伦敦后,我就常常发现,邮局货车无一例外开得飞快,司机像生怕错过什么重要安排或截止期限。撞到我的那辆车当时应该开到了每小时一百或一百一十千米。可被撞完全是我的错:我脑子在想别的事,我压根儿没看就走上了马路,如同在自家厨房里一样随意。显然,我被巨大的冲击力撞飞到十五米之外。我对撞车本身毫无记忆了,也没感觉到疼痛。两天后,我在圣托马斯医院醒来,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在做什么。我能活下来是很幸运的,他们告诉我。邮局客户关系部的人给我送来一束枯萎的剑兰,“祝愿我尽速康复”。这个形容词真是用得太差劲了,我记得自己当时这么想。)
(8月—9月)
来自C病房的观察
今天进行了长时间的肠道排空,我才意识到自己已便秘了两个月。感觉好些了,同时也发现自己瘦了不少。我现在就像只又瘦又老的秃鹰。该剪头发了。
尽管没人会真正承认,但这里其实就是老人病房。这里的病人没有低于六十岁的。它既是老人病房,也是癌症病房。我们都是有着老年病的老人。很多人在这里死去。只是病房太大了,我没办法准确计数,而且她们总把病人移来移去的(为了隐瞒死亡率吗?)。自从我来了这儿,依我说,死了大概有三十个人了。
宝拉昨天去度暑假了。你要去哪儿?我问。马耳他呀,傻瓜。她的脖子上挂着金十字架项链——她是信天主教的好女孩。替她岗的是个叫盖瑞的男护士——他身上有很多可怕的文身。
我最痛恨的人离我四张床。他叫内德·达尔文,我叫他“不紧张先生”。护士们都很爱他:他从不抱怨,总是乐观积极,见到谁都笑容满面,他好像还挺享受这里的伙食的。他中了风,但还能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到处走。他知道所有护士的名字。有一天天气特别热,他走到我床边,叩了叩我腿上的石膏。“这下面一定痒得快要疯了吧,我敢担保。”他是那种老把“我敢担保”“是不是吧”“感激不尽”之类的话挂在嘴边的人。我让他滚一边去。
我要求和管理/行政人员见面,抗议厕所隔间没有门的事(这也是造成我们集体便秘的一个重要原因,我认为)。此举可以说是以毫不含糊的方式在惹是生非,并因此招来了护士比往常更阴沉的表情。终于,一位身着正装的年轻人出现了,听完了我对他说的话。“这样设置是为你自己的安全考虑,洛根。”他说。我让他叫我蒙斯图尔特先生,他置之不理,之后甚至什么称呼都不叫。什么都不会改变:我只是愈发巩固了我麻烦精的名声。
《马丁·瞿述伟》<a id="commentRef_29731" href="#comment_29757"><sup>[5]</sup></a>里对佩克斯列夫一家去伦敦旅行的描述(第八、第九章)是英国文学中喜剧描写最伟大的段落。值得讨论。
我脾脏的排液管被移除了。腿上的伤痛似乎也有所缓解。到目前为止,骨折的头骨也没有引发其他并发症。自从来了这儿,我至少见了十个医生,每个在接手我的病例时似乎都一无所知:“那么,你是出了什么车祸吗?”“哎呀,我看见你的脾脏破了。”我不怪他们,我也不怪护士。我痛恨待在这个可怕的地方——天知道在这里工作是什么感觉。但我始终认为:一定还有更好、更人性化、更文明的方法来照顾我们这些老弱病残。如果要承担这个责任,那国家就应该全心全意地做好:每个人都被这个纷繁琐碎、睚眦必报、斤斤计较、冷漠麻木的世界伤害到了。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受重伤且严重不适;是我第一次做手术并接受全身麻醉;也是我第一次住院。那些一直拥有健康的幸运儿会忘记属于病人的这个庞大的平行宇宙,忘记他们每天遭受的痛苦和严峻的考验。只有当你越过那条界线,进入病人的世界后,你才会意识到它沉默而庞然的存在,以及它令人忧惧的永恒。
病房新来了个修女:“我听说你不肯用便盆。”你听说的没错,我说。接着,她说,我要是“需要上厕所”,要么自己去,要么就用便盆,不会再有护士用轮椅推着我来来去去了,太浪费宝贵的时间。那你最好帮我找副拐杖来,我说,因为我是绝对不会用便盆的。医生还没有批准你使用拐杖,她带着胜利的微笑说,说完给我拿来了便盆。我要拉屎时,只好自己挣扎着爬下床,用尽全力走到“不紧张先生”那里。“我能借一下你的拐杖吗?谢谢了。”我知道他不想借给我,因为他怕自己会惹上麻烦。讨厌鬼。
脾脏。我破裂的脾脏。我在百科全书里查了这个词。“脾脏是一个小的紫红色器官,位于横膈膜之下。脾脏能过滤影响血液的外来微生物。”我的脾脏在车祸中破裂了。在中世纪,人们认为脾脏是忧心愁绪的来源。所以才有了“脾气差”的说法——它是一种更容易出现忧愁或压抑情绪的倾向,一种更容易闷闷不乐或暴躁易怒的性格。我担心,我破裂的脾脏已将它特别的毒素释放到了我的身体里。这是引发我新的愤怒和仇恨的原因吗?
我担心我的公寓——那里几周都没人去了。宝拉问我,为什么从没人来看我。我说,我的家人都住在国外——可悲的谎言。我说,我的女儿在美国。“不管怎么样,她还是得来看看自己的爸爸吧。”宝拉说。
来了位罗马天主教的神父。“宝拉告诉我,你跟我们的信仰是一样的。”宝拉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我们会在某个方面暴露出信仰吗?某些特定的语言、表情、动作什么的……我们的共同之处一定是通过这样或那样的方式表现了出来。我告诉他,我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我在十八岁时就失去了自己的信仰。他问我,难道我这辈子从没感觉到上帝的爱吗?我让他看看这个房间,看看这些人承受的折磨和痛苦。可上帝就在这个房间里呀,他带着微笑坚持说。我说,没有哪根准绳能量出我无信仰的程度——我给他引用了乔伊斯的朋友约翰·弗朗西斯·伯恩的这句话。他不知该如何回应,我请他离开。
睡我邻床的老人今天早上去世了。他像是被钉死了一样躺在床上,纹丝不动,氧气面罩在他脸上咝咝喷气。只有他的眼睛在表达着什么,时不时朝我转来,让我惊恐。最后,我决定把这当作一种信号。我翻身下床,揭开他的面罩。
“你是英国人吧。”他悄声说。
“差不多吧。是的。”
他鼓起的眼睛四处闪烁,像只变色龙。
“把管子拔了,兄弟。我想走了。”
我四下张望。有那么疯狂的一瞬间,我觉得我真会这样做,可我看到一个护士朝我们走来。我把他的面罩戴了回去。两个钟头后,他死了。
辛格先生(洛根楼上的邻居)来看我,带来攒了几周的邮件。他告诉我,我公寓的电话和电都被停了。他带来从邮局拿来的表格,可以授权给他帮我领养老金。这个印度老兵是个好人(我得解释一下:辛格先生曾在印度军队短暂服役——所以,我叫他印度老兵,他叫我司令)。他坐下来跟我聊了一会儿。他告诉我,我住院期间,他做了个输精管结扎手术,最高兴的是辛格太太,他从没见过有人像她那么开心。自从他来探望后,我感觉自己在病房里的地位有了变化——现在我更神秘了。我为各种未付的账单写好支票,交给他帮我寄出去。
“不紧张先生”今天出院。他一瘸一拐地走出病房时,护士们都围拢过来为他鼓掌。轮到我出院时,只怕见不到这样的场景。我旁边又来了个临终病人——晚上总发出可怕的呻吟声——我开始怀疑我被排挤了。
今天,我左腿的石膏拆了,露出苍白无力、毛发浓密、满是疙瘩的一条腿,只有右腿的一半粗。我注意到胫骨上有个奇怪的扭结,应该是断掉的骨头没有连接好的地方,外科医生看到时也皱起了眉头。大腿和小腿的肌肉几乎完全萎缩了,所以医生向我保证,每天会给我做两个钟头的理疗,帮它重新恢复。随着身体机能的康复,我感觉我的情况不算紧急了。医护人员应该也有同感。
厕所里的一个隔间装了门。微小但甜蜜的胜利。
9月8日,星期三
我必须把这件事记下来:我的视力发生了奇怪的变化。今天早上醒来时,我看到我视野所及的世界的一半——上面的那一半——被一团只能形容为是旋转着的棕色迷雾给遮住了。像是某种有毒的雾气降了下来。可一转头,我才意识到,变色的是我的眼睛,而不是眼前的世界。
来了个医生,是个年轻的僧伽罗<a id="commentRef_29952" href="#comment_29960"><sup>[6]</sup></a>女人。她问我是否对某些特定的食物过敏,并给我预约了心电图检查。我告诉她,我曾遭遇意外,头骨骨折。什么意外?她问。我在这里待了太久,那车祸已是陈年旧事了。我解释给她听后,她不再提过敏的事,而认为我应该去看脑神经外科医生。
9月9日,星期四
迷雾散去。今天早上刮胡子时,我突然意识到镜子的上半部分不再是棕色的了。外科医生盖德先生给我做了检查,测试我的反应能力,并推荐了一位眼科医生。盖德先生彬彬有礼,看起来也很关心病人。他上了年纪,满头浓密的银发。我说他“上了年纪”是什么意思?他应该比我还小十岁呢。
宝拉给了我一块用银链子串着的圣克里斯托弗奖章。为什么给我?我问她。你太好了。为了让你一生都平平安安的,蒙斯图尔特先生。接着,她说。我出院时她不会在这儿。我什么时候出院?是啊,她说,你明天一早就会出院,但我明天是晚班。她吻了我的脸颊。好好照顾自己,小心点,注意邮局的货车。我喉头缩紧,双眼刺痛。亲爱又甜美的宝拉。至少我能活着走出这里了。
9月24日,星期五
特彭泰大道。回来的感觉特别奇怪,我以陌生人的眼光打量着这些财物和家具。这是你的家,蒙斯图尔特,这些是你的财产。我感觉像登上了“玛丽·赛勒斯特号”<a id="commentRef_30022" href="#comment_30053"><sup>[7]</sup></a>。门后面堆着六十厘米高的传单和免费报纸。尽管我痛恨医院,但那里是安全的,是我所熟悉的;现在,我发现喧闹拥挤的城市才让我害怕。经历了数月集体病房的生活后,我体会到一种迫于无奈的孤独——可这是我以前很享受的。今天傍晚,我坐了半个小时,等别人帮我送来晚餐。家里什么食物都没有,所以,我只能跛着脚,走到康沃利斯去喝酒(医院借给我一根铝合金拐杖)。这里还是同样的老面孔,同样弥漫啤酒味的环境。老板点头示意,如同我昨天刚刚来过。我不是他最喜欢的顾客——因为我在他的地盘上总是逗留太长时间,而花的钱又不够多。我点了一大杯苏格兰威士忌加苏打,还有两份猪肉派(印度老兵转交给我一大笔应急养老金。我目前手头还算宽裕),店主看到这个情况,露出罕见但并不真诚的微笑。
我看着这些顾客,这些喝酒的人——他们都是我的同类——我希望他们都去死。
1977年
如果写回忆录,我会把生命的这个阶段称为“狗食岁月”。我的成功只是假象。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车祸之后,我变得更穷了——如果还能更穷的话。皮姆利科的税涨了,所有的东西似乎都更贵了——我竟然还得花钱才能重新恢复供电和电话。我出离愤怒,我让他们永远切断我的电话线——马路尽头就有个挺好的电话亭。但很不幸,电我还是需要的。
我像个铁公鸡一样省吃俭用,总是在最便宜的超市无休止地比较着价格,我的生活就像一张由各种小小妥协和调适组成的清单。如果我用肥皂洗头,我分析,那我就不需要买洗发水了;要是我剃胡子也用肥皂,那就省了剃须膏了;要是我以批发价购买最便宜的肥皂,那我说不定还能挤出点钱买食物,诸如此类。我很少到公寓周边两百米之外的地方去——我所有的需求都能在这个小圈子里得到满足。我戒了烟,但我不愿戒酒。就这样,我把生活需求缩减到了最低限度。
那天,我正在研究各种炖菜罐头上的成分表,想找一种蔬菜含量最多的(从而减少我在购买蔬菜方面的支出),突然,我的胃被一个罐头上的红字吸引住了:“超大块兔肉,裹以浓郁肉汁”。我把罐头转过来,看到它的牌子叫“鲍泽”。这是一罐放错了货架的狗食罐头。可突然,我想到,如果我买下六罐“鲍泽”,再切点胡萝卜和洋葱,全放进锅里热一热,那这一大锅兔肉炖菜说不定够我吃一个礼拜。我可以就着米饭一起吃(辛格太太帮我从很远的仓储式商店买来了十千克一袋装的米),这样一来,我的营养和美食需求都将得到彻底满足,而且可以省一大笔钱。于是,我真这样做了。事实证明,鲍泽兔肉炖菜相当好吃,我还自由发挥地加了点番茄酱和不少伍斯特酱(我认为,最后这两种调料是加工各类狗食罐头必不可少的,根据我的经验,狗食都有很重的膻味,可能会让你一整天都摆脱不了那种余味,而胡椒就是最好的解药)。现在,我都去逛宠物食品的货架,比较各种价格和优惠商品。当我开始厌倦一种肉类后,我就换一种。通常我不会选牛肉——猪肝、鸡肉和兔肉是我的最爱。我的节俭已到了一定程度。
2月28日,星期一
昨天是我七十一岁生日,我决定改变自己的生活。我意识到,我正变成一个小老头,我有着根深蒂固的习惯,我拄着拐杖走路,我有个塑料拉链钱包,里面装着六十八便士零钱,我在酒吧有最喜欢的座位,我总有着说不完的感叹和抱怨,夹杂偶尔出现的纯粹到令人害怕的厌世感。我在慢悠悠地走向死亡。
准备去康沃利斯喝半品脱啤酒庆生时,我经过一位老人身前。他是个酒鬼,是个乞丐,像是被困在了人行道边沿,他面前的马路如同令人生畏的峡湾,如同无法通航的大海。我正准备穿过马路去帮他,却突然发现,他是在对着下水道平静地撒尿呢。他自言自语,完全没有受到过往路人或震惊或好笑的目光的影响(小伙子们哈哈大笑,母亲们忙着拖走孩子)。我留在原地,对未来的可怕想象让我无法动弹。这可能就是你啊,蒙斯图尔特,我想,那种行尸走肉的状况可能并不像你以为的那样遥远。我必须做点什么。
我记得我在一家废弃商店的窗口看到过一幅海报:“SPK<a id="commentRef_30189" href="#comment_30233"><sup>[8]</sup></a>(Socialist Patients' Kollective,社会病患集团)。你可以帮忙。还能多赚点钱。现在就加入吧!”这条信息下面有个电话号码。我要是有再多一点点的钱,我也许就能有再多一点点的自尊了,我分析。
我在电话亭里打电话。对话如下——
男人:你好?
我:我想加入SPK。
男人:你了解我们的情况吗?
我:我看过你们的海报,仅此而已。不过我很熟悉怎么当病人。我在医院里住过几个月。我痛恨住院。我想做点什么——
男人:我们跟医院没有任何关系。
我:哦。(暂停)我不介意。我只想多赚点钱。你的海报上是这么说的。
男人: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姓。我可不想知道你的教名。
我:蒙斯图尔特。
男人:是复姓吗?
我:当然不是。
男人:你是老头吗?
我:呃,我不年轻了。
又是短暂的停顿,接着,他告诉我斯托克维尔的一个地址,让我下午五点去那儿。
地址在纳皮尔街上。我人生中的又一个纳皮尔:上一个纳皮尔帮了我的忙——所以这也应该是个不错的兆头。那是一幢半独立的大房子,维护得很差,墙上的灰泥在剥落。窗户上挂着床单和报纸当窗帘。在按响门铃前的最后一刻,我摘下了领带。我穿着套装(我总是穿套装——我只有套装可穿了)。一个年轻女人来开门,她的脸尖尖的,下巴短短的,戴着圆框眼镜,头发编成松散的粗辫子。“你好?”她满腹狐疑地说。“我是蒙斯图尔特。有人让我五点到这儿来。”她将门掩上。“约翰?”她朝屋里大喊,“这儿有个老头说他叫蒙斯图尔特。”“多老?”一个男人的声音回答。“很老。”她说。“让他进来。”
她带我走进一楼的大房间。沿着两面墙壁是放了各种装饰品的长桌以及万向台灯。前面窗户上挂着一床被子,挡住了外面的街道,壁炉周围,三张床垫摆成一圈。到处是帆布背包和购物袋,还有一堆堆的杂志和报纸、打开了的食品罐头,以及塑料可乐瓶。这让我想起莱昂内尔在村里的公寓。桌上是一份报纸的设计版面图及所有相关的设备——喷胶、马克笔、涂改液和两台电子打字机。除了在门口迎接我的姑娘,另外还有三个人。我被介绍给他们。尖脸姑娘叫布朗维尔;黑头发、刘海垂到眼睫毛的漂亮姑娘叫萝斯;留着稀疏胡须(胡须看起来像是被人随意一绺绺地拔掉了很多,留下裸露的地方)的男人自称哈利迪;最后,瘦高个、长相英俊、留着中分披肩长发的家伙(他看起来比其他人大,依我说应该有三十来岁)说:“还有我,我叫约翰。”
他们找到一把椅子,放到房间中央,让我坐下。接着,便开始了温和的审讯。约翰问我,为什么选择加入SPK。我觉得他可能想听到这样的答案,于是我便告诉他,我在圣波托尔福医院长期住院的经历让我震惊,更不用说给我留下的精神创伤了,所以,我想做点什么,维护病人的权利。我想,一个自称“社会病患集团”的组织也许正是我想要找的左翼团体。我想要帮忙,我想要尽自己所能——要是大家能了解现今医院的情况,那些老年病房的现状,那些近乎极权主义的——
约翰举起一只手,让我闭嘴;我发现他们都在偷笑,有点居高临下的意思。我告诉你吧,约翰说,我们不是促进国家卫生服务改革的组织。我说我不介意,我就是想做点什么——我不想再无所事事地坐着怨天尤人了,我想积极主动地做点什么。而且,我坦白,能多挣点钱也是好的。在经历了一辈子的辛勤工作和小有成就后,我发现自己如今竟然在贫困线下苦苦挣扎。能拥有头顶遮风挡雨的屋子,还得多亏一位无私慷慨的冰岛人,否则我将无家可归。接着,我又问了下一个问题:要是你们和医院、和病人权利都没有关系,那你们是干什么的?
萝斯:我们是反法西斯的。
我:我也反法西斯,巧了。
约翰:你知道德波<a id="commentRef_30373" href="#comment_30430"><sup>[9]</sup></a>和瓦纳格姆<a id="commentRef_30375" href="#comment_30446"><sup>[10]</sup></a>这两个名字吗?
我:不知道。
约翰:你听说过情境主义吗?
我:没有。
约翰:那乌尔丽克·迈因霍夫<a id="commentRef_30395" href="#comment_30460"><sup>[11]</sup></a>呢?一九六八年“五月革命”<a id="commentRef_30399" href="#comment_30482"><sup>[12]</sup></a>呢?
我:我得说,我一九六八年一整年都在尼日利亚。
约翰:你跟比亚法拉有关系吗?
我:我去那儿正好是战争要结束时。我想救个人出来。
哈利迪:你很厉害,兄弟。
布朗维尔:做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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